玉溪华年(5)

所以他是真的不痛了。

他到了兖州,平静地在崔戎幕下掌管章奏之事,偶尔读书,偶尔写诗,偶尔喝酒。令狐楚有时会写信来,信笺带着遥远的京师的繁华与喧嚣,飞到他面前。令狐楚始终不曾放弃他,总是在信中劝说他不要放弃进学,准备下一次的乡试。有时候也会提起朝堂上的一些事情,荣耀与机遇,或者阴谋与纷争。读着信的时候,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李商隐会想,他和身边那些庸庸碌碌的本地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可是合上信笺,走上兖州街道,走入人潮时,他又觉得自己泯没于众人。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兖州很好,崔戎也待他好。闲暇时崔戎常与他深聊达旦,上书朝廷的奏章,亦有多半出自他手。崔戎为官清廉公正,在当地百姓中亦享有极高的声望。每每出行时,总有心怀仰慕的百姓围上来,有时候他们会带着忐忑问崔戎:

“听说大人不久就将调回华州,可是真的?”

崔戎总是淡淡一笑,说:“我不会离开。”

李商隐如同熟悉自己的父亲一样熟悉崔戎的故事:他出身在一个名门豪族,自幼仕途便一帆风顺。从蓝田主簿到御中侍御史到谏议大夫,他的才华甚至得到宪宗的赏识。他本来应有更好的前程,可是在担任华州刺史时,他用刺史的私钱救济灾民,反而得罪了朝廷里头的一些人。一纸调令,便将他调至兖州这荒僻之地。

他从不曾抱怨过,只是在某些喝过酒的夜里,他会登上城楼,默默西眺。李商隐知道,他是在望那遥不可及的华州,还有京师。

第二年夏天,崔戎没来由地染上沉疴,每日上吐下泻,咳嗽不断。李商隐翻遍了医经,又四处寻访医师来,开出各种各样的药方治疗。一开始崔戎让他不要太费心,但李商隐苦苦坚持,崔戎便不再说什么。李商隐端来的药,他总是如数饮下。看着稠黑的药汁渐渐流入崔戎的身体,李商隐便觉得舒心,他总是觉得崔戎喝过了药,一觉睡醒,病便会彻底除去。

夏至那一天的夜晚,本是极好的天气。清风送来花香,月亮皎洁如玉盘。可是风吹不进这绝望的院落,月光也照不进。那院落深处昏暗的房间里,流淌的只有悲伤。

榻上躺着的正是崔戎。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夜。

所有的人都在哭。下人在哭,探望的客人在哭,门外有百姓成群结队地哭。这样清朗的夏夜,却生生被眼泪浸湿了。

李商隐没有眼泪,他不是不悲伤,只是心中所存更多的是茫然。茫然,是因为他觉得一切非现实,是因为他不相信。他总觉得身边的悲伤和绝望都是幻觉,崔戎不会死去,不会就这样,在这么美丽的夏夜死去。

他伏在崔戎身边不觉睡去,纷纷杂杂地做了许多梦。最后他梦见崔戎从床上坐起来,一脸神清气朗的样子,微笑着告诉他,自己的病好了。

他猛地醒过来,发现崔戎就像他所梦见的那样,坐了起来,脸上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

他一阵激动,急急捉住了崔戎的臂,热切地说:“您的病好了?”

崔戎没有答他,目光投向窗外,半晌,说了句没来由的话:

“院中的荷花,可都开了?”

李商隐一怔:崔戎院中没有池塘,哪来的荷花?他嗫嚅着答完,崔戎想了想,说:

“我刚才做梦,梦见身处长安郊外的骆氏亭中,我年少时曾居住在那里。那里的荷花开得十分美丽,只是不知今年开得如何。”

“等您病好了,我陪您去看。”李商隐急忙说。

崔戎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阵,说:“去拿纸笔来。”

“何必急着现在写呢?”李商隐劝慰道,“明早起来再写也不迟。”

“现在就去。”崔戎神色坚决,李商隐也不再坚持,就去了。

纸笔取来,崔戎提起笔,但手颤抖得厉害。他尝试了很久也无法让手平静下来,便将笔交给李商隐,说:“代我记录。”

“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宪宗皇帝谓臣刚决,擢以宪司;穆宗皇帝谓臣才能,登之郎选……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

李商隐起先平静地写着,崔戎说一句,他便写一句。但写着写着,心底便有轻微的痛,如涟漪般慢慢扩大。为什么痛,他说不清楚;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依旧不愿意去想,却止不住泪水一点一点滴落。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臣某诚哀诚恋,顿首顿首……”

铺天盖地的现实袭来,李商隐再无可避。他扔下笔,伏在崔戎榻边,号啕大哭起来。崔戎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相伴着,只是不住地哭泣,在死别之前,除了哭,他们无法做任何事情。

天亮时崔戎去世了,李商隐的泪也流干了。他平静地替崔戎换衣入殓,又平静地找人来搭设灵堂、迎接吊客。崔戎在兖州深得民心,前来吊唁的百姓很多,李商隐通宵达旦地戴孝迎接,总不肯去休息。

又过了几天,李商隐准备扶柩回长安,忽听门人说有远客来访,然后不期然地看见令狐绹走了进来。

“为兄不才,新任湖州刺史,正准备去赴任。听说崔大人百年,便来拜访。”令狐绹说。

李商隐深深致谢。这个时候,朋友的探望,无异于雪中送炭。

令狐绹让他带着去灵柩前吊唁了一番。回到房中,令狐绹突然关上门,然后轻声说:

“听说你打算辞官,扶柩回长安?”

“正是。”

令狐绹皱了皱眉头,又说:“家父正在朝中想办法,想将你调回京师做官,你却要辞官,可如何是好?”

“在下只能愧对恩师一番厚遇。”李商隐愧然答道。

“听我说,”令狐绹急道,“崔大人并非膝下无子,扶柩回乡,并非非你不可。崔大人待你情重,我亦知道,可何必将自己的前途也搭进去?”

“崔氏二兄弟年纪尚幼,又都在长安。如何好叫他们千里奔丧再扶柩回京?”

“另找个人送回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恩师的意思,可是,”李商隐顿了顿,眼中不由得泪光闪动,“人非草木,我若不为他做些事,又如何能够心安?”

令狐绹喟然道:“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令狐绹沉默良久,又摆摆手说:“罢了,我会向父亲写信解释,希望他能够理解。”

“待回京师我会亲自向恩师道歉,”李商隐说,“只是此刻,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兖州百姓留不住他,令狐绹留不住他,甚至连前程都留不住他。他扶着崔戎的灵柩离开兖州,千里奔波,去往长安。有人笑他痴傻,有人赞他义重,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正视了自己的心。

他回到长安便病倒了,在崔家住了一段时间。等到稍微好一点,想要去探望令狐楚,却听说令狐楚临时有事外出了。于是他决定回故乡探望母亲,顺便养一段时间的病。临别的时候,崔氏二兄弟哭成泪人,李商隐也伤感不已,却还要强撑起兄长的坚强,劝他们不要过于伤心。

出了长安往东,不久便到了长庆。车马一路缓行,李商隐忽然看见一处地方,翠竹葱郁,便问从人那是何处。

从人亦不知,跑去打听一圈回来,告诉李商隐,那是一个叫做骆氏亭的地方。

李商隐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们今夜去那里歇息。”

他们便入了竹林,沿着蜿蜒小道,一路行至骆氏亭阁。亭阁只有一名老人在守,许是寂寞得太久的缘故,看见李商隐一行来到,便很高兴地替他们铺床设被,准备饭食。老人耳背,几乎听不见东西,却还是很高兴地拉住李商隐说东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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