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7)

他们始终不是一类人。所以,当张永邀请李商隐和他一同上玉阳山学道时,李商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永问他为何,李商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不是要考试么?又如何上山学道?”

“考也罢,不考也罢,”张永不以为然,“终究是考不上的。还不如去玉阳山会会美丽的道姑。”

“你还没去考,怎知考不上?”

“你还不知道么?”张永凑近李商隐,神秘兮兮地说,“考官崔郸,是新晋的工部侍郎。表面疾恶如仇,其实只是想提拔他那一系的人。你既是令狐大人的门生,他怎么会取你?至于我这种匹夫、商人,更是连他的门槛都挨不到。”

这种论调,李商隐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每次听到,都让他觉得没来由地心烦。他不想和张永争论,简单而生硬地说:

“我总要试试。”

张永笑笑,说:“我在玉阳山等你。”

李商隐不愿意上玉阳山,他想金榜题名,他想衣锦还乡,他想告诉世人,不必结党营私,不必溜须拍马,他李义山仅凭自己的才华,一样能够登榜折桂。

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站在秘书省东堂高悬的金榜旁,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不是不曾失败过,但是名落孙山的失落,却并不会因此而消减。他总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些什么,但终究拗不过这天地、这世俗,这毫无是非道理可言的黑暗场。

他想到远在玉阳山的张永。果然张永是对的,他是错的。若早听了张永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许多惆怅。

他突然想去玉阳山找张永。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或许能稍微收拾起心情。

他将想法说与令狐楚听,本以为他会阻止,没想到令狐楚却大加赞赏,说:

“道家学术深不可测,你去学习一段时间,能够修身养性,也是好事。”

那便去罢,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一路西行,路过解州,翻过中条山,越过清水河,当玉阳山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时,李商隐突然感受到遗失已久的平静。

到了山上的清都观,张永见他来,喜出望外,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急急为他准备房间,又热情地将周围环境一一介绍给他听。在张永的热情款待中,李商隐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元气。

玉阳山大且深,参天的古树在清都观上结成穹顶。到了夜晚,月光从树叶间丝丝点点漏下来,在地上印出细碎的影子。风一吹,影子便乱了,树叶发出海涛般的声音,在四周渐起渐落。山间有溪水缭绕,在夜晚看去,倒映着月光的溪竟如同一条环绕的玉带。就是在这里,李商隐给自己起了个号叫“玉溪”。在他看来,那默默流淌的溪流,恰似自己的心。

道观的生活并不似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他们要学的事情很多,除了学道诵经,连一些齐黄之术乃至房中术都要涉猎。每每看到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书画,年轻的学子们便不怀好意地大笑。李商隐极力维持着平静翻看书页,却免不了心如鹿撞。

玉阳山的夜格外安静,躺在榻上时,李商隐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清风戏谑般地撩过耳边,他感觉灵魂在身体中慢慢膨胀起来,仿佛想找一个出口,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张永不像他那般能忍耐寂寞,或许学道对张永来说,本就是一个亲近芳泽的借口。他经常清早便出去,深夜才回来。相好的女子换了又换,竟比在长安还过得快活。

包括安康公主上山修道这等大事,张永也是第一个知道。那些日子,张永没事就往公主所在的东山灵都观跑,回来时往往眉飞色舞,极力向李商隐描述公主的仪仗如何华贵,周围的侍女又是如何美丽。李商隐本来兴趣寥寥,被他渲染得多了,也起了些好奇心,跟他往东山走了几趟。

其实哪有机会见到公主,就连高等一些的侍女,也是无法谋面的。每次到东山,二人只能隔着森严的戒备,往重檐叠阁的灵都观中眺望。远远地,只能看见淡淡的青烟弥散开来,黄色的布幔在楼阁间飘飞,偶尔运气好时,能看见一两个纤细的身影一晃而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亦足以让他们回味半天。

李商隐再沉静、再内敛,终究还是年轻。他也会好奇,为那些他从未有过的生活而好奇;他也会遐想,遐想那些和他从未有过交集的人。安静的夜里,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灵都观中的那些女子,在他的想象中,她们如同广寒宫的仙女一样,美丽却寂寞。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夏天。六月初六是流灯节,听说安康公主一行也会到山下的小镇放灯。张永很是兴奋,早早便筹划着要去,而自然要拉李商隐同去。这一次,李商隐没怎么推辞便随他去了。

到了山脚的镇上,张永却大感失望。公主一行确实下山来游玩,但是被侍卫里外围住,不得近前。所幸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没多久,便和一个镇上人家的女子,有说有笑地去河对岸放灯去了。

李商隐一个人,慢慢地沿着河边走。虽然形单影只,却也怡然自得。这夜天气并不算太好,淡淡的新月在阴云间时隐时现,除此之外天幕上并无一点光亮。但天色的黑,却恰恰反衬出了满溪的灯火通明。制作精美的花灯顺着溪水缓缓漂流,小小的火苗摇曳生姿,包裹在一层层粉嫩的花瓣里,映衬着水中的倒影,让人看着不觉醉了。

正流连忘返间,突然听见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一个身影在溪面上挣扎着,纤弱的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直喊“救命”。

李商隐一惊,想都来不及想,便下溪救人。所幸溪水并不算深,那落水之人又很轻,三两下,便将那人救了上来。

上岸之后,借着水面上的灯火,李商隐看清了所救之人。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翠绿纱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总角髻狼狈地歪斜着。虽然已脱险境,可女孩犹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怔怔地看着李商隐,眼泪还挂在嘴边。

李商隐像和善的兄长一样对她说:“你的家人呢?”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哭腔说:“刚才和姐姐走散了,一路找她,突然看见水里有只灯很漂亮,想捞上来看看,却不小心掉下水了。”

“你家在哪?”李商隐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不要!”女孩一副警觉的样子,断然摇头,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家……很远。姐姐定然不会抛下我先回去的,只怕现在还在找我。我要是回去了,她找不着我,又如何是好?”

“她既然在找你,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她总会找来的。”

女孩点点头表示赞同,突然又一把拉住李商隐的袖子说:“这位大哥……能不能陪我等姐姐来?这里人少……我怕。”

李商隐莞尔,点头答应。见女孩一身湿透,自己虽然好不了多少,但好歹上衣还有几处干的,便脱下上衣,给女孩披在身上。

“谢谢大哥,”女孩终于破涕为笑,一双月牙眼笑得弯弯的,“大哥是好人,不像姐姐……只会责怪我。”

“你姐姐很凶?”李商隐好奇地问道。

女孩才来得及做个鬼脸,突然李商隐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低低地唤着:“小凌——”

“姐姐来了。”女孩冲着李商隐眨眼道。顺着她的目光,李商隐转过身,看见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他忽觉心跳骤然停止——

其实不仅是心跳,连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连呼吸也似被人夺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这女子,披着满溪灯火的光华,从黑暗中飘然而至。

她很从容,但那是种他从未见过的从容;她很美丽,那也是种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她穿着简单的月白色衣裳,头发随意地绾着,却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典雅,仿佛月中仙子飘然降落在凡世。她脸上并不见任何表情,但又不显得刻板。一双眸子漆黑明亮,目光如玉般清,水般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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