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流萤(71)

江临风沉默不语。

“那么,去对他讲吧。”林玉芬拍拍他的肩膀,说:“趁着他尚在人世,趁着他还能跟你一样呼吸,或许还可能听得到,去告诉他吧。”

“我……”江临风踌躇着。

“惭愧了?不敢去面对他?怕看到他在你眼前断气?”林玉芬偏头,嘲弄地一笑:“你也有这种时候?你当初下狠手的时候怎么就没惭愧过?他求你住手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心软?他的命与你的病态占有欲相矛盾时你怎么就只会想到自己?江临风,大错已经铸成,你现在守在外面像个孬种一样算怎么回事?别让我瞧不起你。”

江临风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林玉芬说:“你有时说话,真的很歹毒。”

“可也很真实,对不对?”林玉芬微眯了眼,说:“临风,你这辈子听到的阿谀奉承话还少么?忘了告诉你,如果箫箫真的不行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江临风眼神黯然,自语道:“你以为,我会原谅自己么?”

当第六张通知单下来时,作为黎箫唯一亲属的黎珂,早已觉得四肢冰凉,心底隐隐约约,有自己都不肯面对的噩耗的预感。多年来,黎箫早已超出一般哥哥的意义,而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他奋斗的理由和他快乐的根源。哪怕是在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只要想到黎箫,想到有一个地方回去,就能看到黎箫美丽而恬静的笑脸,他就觉得心底那股生命的活泉会开始涌动,让他又能从中汲取力气,再继续那无奈而漫长的人生。

但现在黎箫要死了,长久以来,黎箫粹然辞世的可能,已经成为黎珂心底一道深深的阴影,最近这些天,这阴影在他心底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真实,几乎到了要把他挤压致死的地步。黎箫要死了,他第一次认真地思索黎箫死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黎箫这个人再也没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挤满了人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办法看到黎箫那样精致绝伦的脸庞,那样干净纯美的微笑,那吃惊或者害怕时,瞪圆了的,象极小动物般黑色透亮的眼睛。十九年的兄弟,朝夕相处的众多细节骤然间纷纷涌上心头:睡着的黎箫,在自己怀里害羞得埋起头来的黎箫,温和的黎箫,会宠溺地看着自己,哄着自己吃樱桃,然后摸摸自己头发的黎箫……黎珂忽然觉得无比害怕,害怕到不知如何是好,没有黎箫,那样的世界该如何想像,一个人孤零零的,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这天夜里,当黎珂再一次梦见黎箫离开时,他尖叫一声惊醒,全身冷汗,再也不敢入睡。起身换了衣服后,黎珂烦躁不安,在屋子里兜了好几圈,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起钥匙出了门,下楼拦了辆的士,直奔医院而来。

ICU所在的楼层夜里格外寂静,上半夜和下半夜值班的护士小姐们大概正交班,黎珂趁着她们乱哄哄地办交接手续时,一猫腰,迅速窜了进去。他穿过走廊,黎箫所在的房间越来越近,尽管黎箫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总是担心黎箫晚上一个人会害怕,坚持病房里要留一盏灯。其实,那盏灯哪里是留给黎箫,是留给他自己,留给这半夜里骤然间辗转不得安宁的灵魂。现在,房间内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外面硕大的玻璃窗渗透出来。远远的,黎珂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窗边,定定地凝视着里面插在众多管道中昏迷不醒的黎箫。黎珂心底狐疑,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那身影高大魁梧得格外眼熟,他猛然间反应过来,半夜里趴着玻璃凝视着黎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罪魁祸首,那个他恨不得拿刀子照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的江临风。

黎珂乍然一见,心底那种担忧和恐惧骤然变成了愤怒,都是这个混蛋,自己精心呵护了这么多年的箫箫,平时稍微割破点皮都会心疼半天,这王八蛋怎么下得了手那么对付他。他一怒之下,也没有细想为何江临风白天不象他一样进去陪黎箫,却要在半夜里这么偷偷摸摸地站在窗外凝望。黎珂双目喷出怒火,握紧拳头,正打算冲上前去,再狠狠揍这王八蛋一顿。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忽然看到,江临风原本高大的身材慢慢萎顿下去,一手遮面,一手握拳捶在玻璃窗上,肩膀难以抑制地颤动,一阵深深压抑的,痛苦至极呜咽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地传了过来。

黎珂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江临风是在哭泣。

那么高高在上的江临风;眼风一扫,就让你膝盖发软的江临风;铁石心肠,血管里流着冰渣子,连黎箫那么娇弱一个人都下得去狠手的江临风,竟然会在这样空无一人的深夜里,犹如受伤的野兽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望着躺在ICU里的哥哥失控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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