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失如来(74)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房子并不大,一厅二室,小房间是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他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斑斑点点。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都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情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的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买,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说来,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你们厂子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的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黄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涨得通红,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真是烧糊涂了。

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发烧,然后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不过几天又复发,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情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同他说:“这病有点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的衰弱下来。脸色蜡黄,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得病需要钱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全部拿出来,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属,还再负担了一部份,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的早,还好治,薛苑的病情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的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大喊:“文捷!叶文捷,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早点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无能懦弱,没有出息,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只小小的画笔,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那个不满四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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