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38)

算我懦弱也好,白眼狼也好,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不想再想起当年那个卑微的我,孤独的我,在我长成今天的许朗之前那一段漫长漫长的时光里,我一个人在黑暗里走着,只要有一点点光,我就感激涕零。

李貅说让我不要和郑敖玩。

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曾经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才让我觉得郑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就算是这样辛苦的暗恋,就算知道继续下去不过是一厢情愿浪费时间,也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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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左右到的C城。

在老家附近吃了饭,去楼下邻居那里打了招呼。楼下的于奶奶年初去世了,小时候她常来找奶奶聊天,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絮絮叨叨抱怨着着她的儿媳妇。奶奶坐在阳光里择辣椒,把晒蔫的红辣椒切碎,一层层压在坛子里,腌出了酸味,再托人送去北京给爸爸。

奶奶并不算宽裕,她的退休金很少,也不肯收李家的钱,还要供我读书,给我买衣服和牛奶。我小时候偷偷把早餐倒掉,因为我讨厌自己长得太快,裤子很快就短了一截,很快就要买新的衣服,而买新的衣服就要花钱。

奶奶一直跟我说,做人最要紧是体面,不是自己的钱,一分都不花,花了晚上会睡不安稳。我小时候很努力读书,很想跳级,很快上大学,然后工作了赚钱养她。

我记的她放钱的小布包,记得她手上的玉镯子,记得她去接我放学,让我背乘法表给她听。我记得夏夜我们在阳台上乘凉,我迷迷糊糊,听她讲猴子外婆的故事。我记得她的头发越来越白,脊背越来越弯,她的手干枯得像树皮,我记得那天我早上去上学,她没有起来给我做早餐,而是躺在床上睡觉。我一直叫“奶奶奶奶”,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我回了北京,住进了李家,爸爸说那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的弟弟,吃饭的时候他在桌子底下很用力地踢我,我却不敢发出声音,怕被新的家人讨厌。

刚到李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总是梦见奶奶骂我,因为我吃的是李家的饭,我不是体面的人。我哭着跟她保证,等我长大了,就会把钱还给他们的。

小时候,李貅欺负我,把我过年的新衣服弄脏,抢走我的巧克力。郑敖跟我说,他可以让他爸爸收养我,不要再当李貅的哥哥了,他要我去当他的哥哥。会有很多新衣服和巧克力,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

我没有答应。

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答应了我奶奶。我会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赚很多很多的钱,等到我爸爸老了,李家不养他的时候,我会把他接过来,给他养老。

我小时候很怕我爸爸不要我。就算李貅说这不是我的家,我也一直赖在这里,死都不肯走。

因为这是我奶奶交代给我的事。

☆、不爽

扫墓的时候爸很安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在坟头插好香烛,看着他沉默地站在坟前,看着并排的青石墓碑。奶奶的照片是那次和爷爷一起去照相馆照的,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剪到耳下。我记得她和我说过,当初她年轻的时候,也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爷爷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瘦得脱了相,戴着眼镜,还是很严肃的样子。

爸爸跪了下来,沉默地磕了三个头。

我也跟着磕了头。

因为爷爷有遗言,坟墓不要修得太夸张太花钱,不如捐给学校。他是唯物主义者,相信人死万事空,剩下的不过是给后人一点慰藉而已。所以每年来的时候,坟头都会长出许多青草。爸爸沉默地坐在地上,把那些草都拔掉,他不要我帮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消瘦背影。

小时候总觉得他是温暖的,简直发着光,总是微微笑着跟我讲道理,仿佛不管犯了多大的错都会被原谅。只是时光荏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清瘦苍白的中年人,他年轻时候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所以每到阴雨天都会很难受。李家有专门调养的中医,说他年轻时伤了根本,以后能做的不过是修补而已。

说得再直白一点,尽人事,听天命。

他似乎在物理研究所挂着衔,但是不领工资,也很少去上班。我见过那些研究组的状况,连着几天通宵根本不值一提,常年睡在研究所里的都有几个,吃饭就没准时过,都是仗着身体底子在那拼,李祝融怎么可能放他去。

他仅有的东西,除了李家那对父子,就只有那间书房里,一块一块写满的白板,一叠又一叠写满方程的草稿。

Science、Nature、物理学报,那些都离他太远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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