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79)

我的心跌了下去。

“我知道,我会再考虑的,谢谢钱教授。”

吃亏还是小事,本来就不是我的钱,只要涨幅不低于钱币贬值的速度就无所谓,我本来就只是为了还钱而已。但是我不愿意让苏律师知道,我就是那个钱教授背后的出资人。

我懂那种感觉。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是长久的欺骗。是明明拥有事务所将近一半的股权,却要装成一个菜鸟实习生进来,欺骗同事的信任。我这样的行径甚至和那些企业中微服私访调查员工有没有渎职的总经理没有区别。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是解释不过来的。

只要真相揭开,这半年的和睦相处,一起并肩战斗的情谊都会变味,视角被颠覆,所有一起经历过的事都会被翻出来,盖上欺骗的戳。

我没办法这样做。

我只能等下去,像我计划中的那样,等到我收入稳定,等到时机成熟,把这份股权和那些房产,还给它们真正的所有人。

郑野狐已经死了。

这些东西属于他的儿子。

我没办法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忘记这些东西不属于我,心安理得地拥有它们,我做不到。

但我也没办法立马把这笔钱还上。

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欠郑敖很多很多钱。

-

我再去郑家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我去的时候关家的人已经离开了,他们要冒着风雪重新回到关外。我在郑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关家人,都是非常高壮的关东汉子,穿着毛皮,更加像熊一样,在精致得跟画一样的关家客厅有点无所适从。

据说关家老爷子是那一代人里最长寿的一个,关家专出很好的将领,地图上很大一块都是他们打下来的。

但打天下的人,往往不会坐天下。

最优秀的将领,需要的是一腔热血,生死置之度外,振臂一呼,一马当先,万千儿郎追随其后。就像演义里的豪杰,一呼百应,潇洒坦荡。

但现在不需要厮杀的将领了,需要的是优秀的操盘手。

七窍玲珑心,冷眼旁观。曲曲折折,无数心思,万缕千丝,一个决定背后藏着无数的考量,无数的利害关系,京中无数家族盘根错节,彼此钳制,进退有据,思虑周全。这里的人都是荆棘丛中美丽而危险的生物,在那些带着刺的规则中游走自如。

而不熟悉游戏规则的人,就算有着千斤蛮力,也破不开这片荆棘丛,只能浑身浴血倒下,称为荆棘下的累累白骨之一。

郑家的管家满面喜色,跟我说先生在老太太那里,马上就过来,问我要不要先开饭。

我说不用,我也等着。

-

自从上次他喝醉之后,我们一直相安无事。

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会对着我笑,晚上会搂着我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他并没有装,他只是现在并不需要我而已。

他本来就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才会非常需要我,在某个通宵之后疲倦的凌晨,在他亲人刺痛他之后的深夜,或者他万事缠身却只想要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他会很需要我,需要到无可替代的地步。

我不知道这算亲情还是依赖。

但我想这不是爱情。

41冲动

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却只坐了我们两个人。郑家人丁向来单薄,所以每任继承人都习惯了孤零零的。羊肉炖得很烂,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料,没有一点腥膻味,我拣着一道芋头蒸肉吃,芋头很粉,吸收了肉汁,香得很。

郑敖坐在我对面。

自从他父亲出事之后,他和他祖母之间生疏许多,去见她都是穿着正装的。

“等等……”我抬头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伸了手过来。

黑色的,立领的正装,袖口的白衬衫上是钻石的袖扣,手指修长,干干净净地没有戴戒指,指尖有点凉,碰到了我脸颊。似乎从我嘴角抹去了什么东西。

“饭粒。”他简单地说,唇角带着一点笑。这样的灯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几乎是半透明的,里面氤氲着云雾,看得人心旌摇晃。

只是我已不是过去的心境了。

“你不吃饭吗?”我看了一眼他的碗。

“昨天去了趟部队,吹了点风。”他索性靠在了椅背上,很闲散的样子:“明天我要开会,后天我要休一天假,正部级以下电话全部不接。小朗也在家陪我玩吧。”

李祝融似乎就是正部级。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他肯定都记得。

也许他有什么别的新想法了。他这么聪明,怎么容得下人生里的一点点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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