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系归舟(110)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想一夜之间长大,有次是冬天,又冷又饿,睡不着,我盯着床头的一片月光,心里想“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下次再想起这时候,我就已经长大了。”在那之后,再遇到难熬的关头,我都会想起那时候,也会用这句话撑过去。

此刻我仿佛又闻到孤儿院宿舍里的霉味,月光冷如冰,我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

她看见我,连忙站了起来,仿佛很激动,又有点局促,这情感层次未免太多,不太好演。

“怎么称呼?”我看着她眼睛:“还是叫连夫人?”

她怔了一下。

现在就开始受伤,未免有点早。

“叫我贺夫人就好。”

倒是坦率,省我多少事。

刚在心里夸一句,她又环顾起周围来,仍然是那副欲言又止样子:“你这店很雅致……”

“你想要什么,贺夫人?”我平静打断她的话:“铺垫的话就不用说了,大家都很忙。”

她仍然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无限温柔来:“我一直想去找你,但是怕打扰你,后来又出了嘉辰的事……”

“看来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那我先走了。”

她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来。

“别。”

终究是不熟,像是想要拉我,但又不敢动手,我看见她手上戒指,贺家这一家我没有听说过,大概是嫁得不好,戒指也一般,连嘉辰都能知道我的行踪,她当初的事大概也不算秘密。

“说吧,贺夫人,你想要什么?”

大概是我声音缓和一点,给了她勇气,她总算说了出来,仍然是那样纠结困苦的表情:“连家的事,小晏,纪予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连家撑不下去了……”

果然是为这个而来。

但我这样逼她,还指望听到什么别的答案呢。

“你叫我什么。”

大概我语气太凶,她瑟缩了一下。

“小晏。”她怯怯地看着我,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想给你起个名字,我那时候没法和他商量,他姓晏,我想,叫小晏怎么都可以的……我在纸条上写了你的名字……”

“哦?那纸条上还写了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

“我写了,以后我会来带你回家的。”

然而她没有来找我。

“对不起,小晏,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很害怕,什么都不懂……”

“辛苦吗?”

她怔住了:“什么?”

她的眼睛很温和,眼尾往下,我的眼睛不像她,都说是桃花眼,那应该像那个抛下她跑了的混账男人吧。

“生我的时候,辛苦吗?”我看着桌上的茶盏:“你说你那时候年纪很小。”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倒不是很辛苦,就是害怕,”她绞着手指:“怕人发现,把你带走了,所以也不觉得痛了……”

“你回去吧。”我不给她多想的机会:“我会尽力劝纪予舟的。”

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答应,有点无所适从地站起来。

“我就知道你是个宽容的孩子……”她似乎想不到合适词语来道谢,只能局促地看着我眼睛:“谢谢你。”

活到二十六岁才得到被人称作孩子的机会,未免有点可怜。

“你扔我那天,上海只有五度,院长说发现我的时候,我的脸都冻青了。要是再低两度,我就冻死了。”我平静看着她眼睛:“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那天的天气吧。”

“这个店我会卖掉,以后不要来找我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她在连家危难之时求了情,连家会记得她的功劳,就算嫁得不好,连家会给她善后。

其实在她来之前,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想说其实我很希望自己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甚至不用父母双全,只要一个就好。

只要我被爱过就好。

因为我常觉得我与这世界的联系细如游丝,我只能在亲近的人上找到做某件事的意义,画画是因为沐老头,开店是因为予舟,现在又多出一个瑞瑞……

我很想告诉她,你无比惧怕的那个纪予舟,我深爱着他。但是直到一个月前,我仍然在怪罪他,因为我无法面对事实,我遇到的每一个老师,都说我是天才,年轻聪明,有锦绣皮囊,然而我并没有所谓梦想,也不想扬名立万,我对绘画的执着甚至比不上毫无天赋的沐蓁。如果我真的热爱绘画如生命,我怎么会因为一个纪予舟就放弃呢?

我是个如此苍白的人。而我甚至不知道如何燃起对这世界的热情,我每天画画,然而只是画,我不想知道别人看到这画时会有怎样反应,沐老头说的艺术追求的永恒对我毫无吸引力。就像此时此刻,我只想飞奔到纪予舟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坐着,我就好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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