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少年(9)

像一滴水氤入白纸,描摹出暗色的模糊形状,明明知道它还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新捞出来。因为它已经改变了存在的状态,并且很快会被晾干,留在白纸上的只不过是深深浅浅的起伏,被软化的木质纤维,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

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

只是两天失去联系,清和却十分担忧。

没有太阳的照片,没有邮件,电话也打不通,于是一切戛然而止。停驻在一个未得到回复的邮件,和一个打不通的电话上。

非常非常,像两个交情浅淡的人,对对方其它的事情并不知悉,好像如果手机无法维系二人间的关系的话,那么就不联系也无所谓了。

但是第三天,清和终于忍不住了,虽然知道这样做很蠢,但是仍然跑到推测中市川的学校,以要归还某些重要的学习资料为借口向学校工作人员打听是否有一个叫市川秀树的学生。

“你说市川君?”市川的班任教师推了推镜片,含义不明地沉默了片刻。

“是的,因为有些东西想要归还,却联系不上。”清和说着,脊背漾过一股难耐的刺热。

“是这样的。”教师叹了口气:“很遗憾,市川君已经不在了,是前天的事。”

市川不在了。

清和花费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并不是休学了,没在这里,而是死去了,从桥上跳下去,被飞驰而来的列车碾得粉碎。

像加奈子一样,不过,并不是清和为他收尸。

手中攥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吸附了掌心的冷汗,市川家的住址被汗水染得略微模糊,但其实清和是知道他住在哪里的,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那座高级公寓的楼梯间,市川帮清和托了一下尸袋,然后狡黠地笑了笑说:“是尸体吧?”

几乎称得上是黑暗的相遇。

此番忆起,却让清和心痛不已。

浑浑噩噩地走出学校,清和有些脱力地瘫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明明之前还是很好很好的,还一起去了夏日祭,为什么会连句告别都没有就突然跑去自杀了?

不过也许,他是告别过了的。

在嘲讽那些狗血的肥皂剧时,也学着剧中人物的样子,恋恋不舍地说着:“永别了,清和君。”

那条纵深的铁轨,在枕木与金属的缝隙间,在如奇迹般盛放的野花根系中,在沙石尘土的掩埋下,是否也仍然存在着市川尚未被人清理干净的遗体?与加奈子那时如出一辙。而现在回忆起来,市川在看到了加奈子死状的那日也切实是说过了一句“这样死去也不错”,这样的话。

那么,一直以来,认识自己,跟着自己,其实都是为了亲自见证各种各样的死亡,然后去实践吗?

“你要活到七十岁,然后开一个摄影展。”怀抱着傻乎乎的温柔说着这句话的自己,难道不是像个什么都不懂,自说自话的混蛋一样吗?一直以来,任性地无视着市川的情绪,把他灰暗的言论当成叛逆期的小孩的通病。每次快要接触到某个问题的核心时,就避之不及地逃开。

不去理解与询问,只是自顾自地将所谓光明的情绪和希望加诸在别人的头上。

清和用袖口在脸上胡乱擦拭着,但是眼泪完全无法停下来,越擦越多,袖子已经湿成两片。

流淌在心里的,不止是悲伤,还有遗憾。

川流不息,无法停止。

后来,清和还是去过市川家一次,就在得知死讯后的第三天,感觉自己可以不一下子因为什么刺激而哭出来,所以才去的。

是那座公寓的顶层,整洁干净的屋子,市川的父母与哥哥容色平静,对清和报以感谢的微笑。

清和也去市川的灵前上了香,低头抬头之际,看到灵位上方的黑白照片中市川纯净明媚的微笑,雪白的面颊,细碎的额发稍稍有点遮眼睛,一个浅灰色的酒窝印在唇边,还有小巧可爱的鼻尖。自己曾经很多次用手指轻轻刮过他的鼻尖,而第一次就是在路边的小店吃章鱼烧时,一边调侃他像是找不到女朋友的人,一边轻声说“傻瓜”。

一瞬间,只觉得不能就这么平静的离开,无法闭上眼睛,无法停止凝视他的笑容。

到底算什么呢?

像被在中途切断的唱片,还有很多的旋律没来得及唱出来,就停在这里,漂浮在“路人甲”、“朋友”、“其他”的虚空中,无法落到实处。

如果夏日祭的夜晚,叫了他秀树,又是否会有所改变呢?

那都是不可能被知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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