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291)

数落半天,见方思慎默然受着,大概有点良心发现,态度软下来:“外间就有电话,你要用就去用。严师出高徒,学生都是你这种好好先生惯坏的……”

方思慎听见她的话,心里就跟开了扇窗似的,陡然变得亮堂。高高兴兴道过谢,捏着补考名单来到外间,拨打第一个学生电话时,竟连着错了两次。

洪鑫垚留在最后一个,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盲音一声跟着一声,那头终于接起:“喂,哪位?”

因为太过紧张,嗓子好像被扎住了似的,方思慎第一个字居然没能吐出来。

那边声音大了些:“喂?请问是哪一位?”极其正经礼貌,带着隐约的试探。

这样的洪鑫垚令他感到陌生,不由得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这里是京师大学国学院教务处,请问,”停一停,“请问,是洪歆尧同学吗?”

那边没说话。呼吸在话筒中渐渐同步,听见他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9月30号下午两点在‘学而楼’201举行音韵训诂补考,请你按时参加。”

“好。”过了片刻,才问,“要带什么吗?”

“请带上学生证和相关文具。”

“好,谢谢。”

方思慎吐出一口气,正要放下电话,就听那边急急追问一句:“不知道监考老师是哪位?”

“补考人数低于二十,由本科目任课教师监考。”

“啊,好,谢谢!”

教了好几年课,方思慎头一回盼起补考来。临到考前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他肯定没复习,只怕根本考不过。心底闪过一丝动摇,随即释然:毕业前还有一次机会,实在过不去,叫他重修算了,反正多学一轮也不吃亏。眼前出现某人撒泼打滚死乞白赖模样,独自对着试卷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方思慎准时来到考场。201是个小教室,因为补考音韵训诂的一共不过八个。然而这个比例在国学院已经算相当高了,像文学概论、当代经典之类科目,都是百分百通过。才到门口,就听里边有人喧哗谈笑:“是兄弟就罩哥们一把,考完了我请客!”

方思慎出现,那几个学生都幸灾乐祸地瞅着洪大少。

“方、方老师,”洪鑫垚一愣,旋即涎皮赖脸凑过来,“您什么也没听见,对吧?”

就是这一挑眉一动眼,整个世界都轻松了。

恍若置身往昔某个人前相处闲暇时刻,方思慎把手往身后一背:“我应该听见什么?”

“嘿……刚我们开玩笑呢,”说着,洪鑫垚拿起书包坐到墙角,“您看,我就窝这儿了,谁也挨不着,这可够清白了吧?”

其他学生也嘻嘻哈哈找位子坐好,抓紧考前五分钟念叨背诵。铃声响起,试卷发下,教室里只剩下“刷刷”写字的声音。

之前种种焦心忧虑惦记思念,真见着人,闹哄哄热腾腾在眼前活蹦乱跳,忽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些不知那些沉重忐忑所为何来了。

方思慎站在前边,悄悄看向洪鑫垚。本以为他定要干熬枯坐两钟头,不料正在奋笔疾书。明显变瘦了,五官无端锐利几分,看去反而更加成熟。此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答题,收起装傻卖乖嬉笑模样,沉着中满是无法忽视的张扬跋扈,一点忧郁气息也无。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属弹簧的,压得越狠,反弹力越大,果然用不着别人操心。

洪鑫垚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抬头。视线胶着片刻,冲讲台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谁也看不着。

方思慎抬腿往前走,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从另一列座位绕过来,低头装作查看学生答题状况,其实什么也没瞧见,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垚从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边上的那只手。顺着手指一点点往上交缠,渐渐全部包在掌心里,搓捏揉弄。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好似包含着说不尽的柔情密意,浓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觉左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热,指掌间湿滑粘腻,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一把,把手坚定地一点点往外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讲台,端坐在椅子上。

对老师来说,监考的时间本是最难熬的,方思慎却觉得这一场异乎寻常地快。提醒学生还有十五分钟交卷,照例做最后一圈巡视。洪鑫垚举手,他只好走过去:“有什么问题?”

洪大少指指卷面:“写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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