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37)

“我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从山下跑上来,到山顶筋疲力尽,什么怨气都累光了,生气发火的精力都没了。”

崇学站在仰恩身边,平静地说,他呼吸均匀,一点疲态都没有。

“你好象一点也不累?”仰恩歇了半天才缓过气说话。

“嗯,跑习惯了。”

“你经常难过?”

崇学没有回答。仰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似乎有一阵风吹过山谷,重叠的红叶随之荡漾,如同波涛浮动,向着自己的这个方向而来,渐渐地风弱了,那叶片的波浪很快消失了,叶子还是叶子,再分不清哪些在风里,哪些不是。

“困难就象是爬山,”崇学忽然说话,“只要你能坚持到山顶,再高的山,也没有你高。你现在的状况我明白,我不知道如何劝你,但我确定你若象昨晚那么压着憋着,那种情绪会把你推得越来越高,等你崩溃的那天,只怕会摔得很惨。”

“那我该怎么办?”

崇学看着仰恩悲伤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我那消耗体力的办法,在你身上不好用。仰恩,如果没有国外的两年,尚文结婚,对你,是不是能容易些?”

“可如果没有那两年,我和他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仰恩说话的时候,盯着没有尽头的前方,“所以,无论如何,我不想失去那两年。疼多疼少,我认了。”

“丁崇学,”仰恩的眼角有些红,声音里压着哽咽,“你可不可以转过身?”

崇学有些诧异,但还是按照他说的转过去。

“现在,请你向前走十步。”

十步,真的能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各自似乎站在不同的风口,对方的气息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只有那四处流浪的风从远处的山谷吹来,顺着山坡爬上高空,成千上万的枝叶在流动的空气的里瑟瑟抖动。渐渐地,崇学听见身后隐隐地传来低低的啜泣,微弱得象风扯过一串叶子发出的“沙沙”声,象是旷野丛林里千变万化的天籁的一个小小片段……毕竟不是所有的伤,都能快速痊愈,还是总要靠自己,慢慢说服自己的意志学会遗忘。也许他肯哭出来,才是解脱的开始,才是愈合的第一步。那是崇学唯一一次听见仰恩的哭泣,那些眼泪,却是为了,尚文。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他的心口,引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他以为是那瞎了眼的风。

同年十月末,原尚文按照父亲和奶奶的意思,娶了书香门第出身的曹嘉慧。由于婚礼带了给老太太冲喜的性质,准备匆忙,因此仪式很简单。仰恩在婚礼前一天晚上,急性阑尾炎发作,因他故意忍着不说,等第二天早上给人发现,已经穿孔,送到协和医院,差点抢救不过来。所以,当尚文跟曹家大小姐拜天地高堂,接受众人祝福和掌声的时候,仰恩正躺在手术床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腹部薄薄的一层皮肤……原来人的身体里有这样小小的一块肉,它全没用处,可有可无,不引人注意,可疼起来,却能让人死去活来,现在,是把它切除的时候了。如果以后再不会痛,嗯,那就切断吧!

尚文来医院看过他几次,每次他都在睡觉。有两次睡得浅,感觉到他站在窗口,挡住了一片阳光,然而也没睁开眼睛,依旧假寐。他相信尚文也是相同的感受,才会趁他睡着近身看他,真的要面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痛虽然慢慢减轻,可象朋友般的坦诚相见,还有一段距离。

除了尚文,崇学来得也挺勤,那时正赶上丁啸华犯了肾病,也在协和医院住院,崇学来看他爹的时候,也会顺道见见仰恩。其实看不看的,倒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个人实在是无趣,话又不多,大部分的时候,他探视的结果都是仰恩在他面前昏沉沉,最后一定是要睡着的,简直成了安眠药。 不仅如此,仰恩发觉,崇学很少用商量的口吻和人对话,他一方面好发号施令,同时对仰恩提出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也一定满足。其实,仰恩心里还是感激他,这个时刻,作为唯一一个知情者,崇学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弱者怜悯,没有在刻意在语言上安慰,他做的虽然看似呆板无聊,仔细想来,却是最恰当的陪伴,让仰恩觉得即使自己陷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还是被尊重,被相信,被鼓励的。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父母来接他的时候,甚至把棉衣和手炉都准备好了,说今天有小雪。从医院到家里的一路上,天一直是灰暗低沉,直到晚上要吃饭的时候,才零星地飘了几片雪花。仰恩掀开棉布帘子走出去,借着门廊垂着的电灯,仔细地辨认着轻飘飘的身影:真快,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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