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41)

“他不是住在什刹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车转了个弯。

“他偶尔去顺合胡同小住,距离我家只有两条街,从后门大街那里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处灰秃秃的一片。仰恩听着尚文嘴一直没停,天南地北说个没完,却独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没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里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终于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个停顿,开口说:“在八旗茶庄的那天下午,你是为了见那个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哪个四川人?”

“别瞒了,那声音格外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你还是小心些,现在各派耳目多,要是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这是担心我么?”

仰恩瞪了尚文一眼,“我跟你无冤无仇,自然不想看你送死。”

尚文却高兴,跟他交了底:

“你放心吧!我的党籍是保密的,只要我不承认,他们是查不到任何证据。而且组织上也不想我做太冒险的工作,他们需要我的身份来掩护和转移一些资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么明显的活动,就算他们查不出你是共产党,也会觉得你跟他们有瓜葛。姐她都怀疑了,虽然她不至于跟姐夫说,但你要是不收敛,总得露馅儿,万一这事闹大了,你想过怎么收拾吗?”

“这次是后方的资源太紧张,才万不得以让我这里帮忙购买些药品。爸爸那里要是瞒不住,我会跟他承认,他也是爱国的……”

“那崇学呢?你知道不知道,少帅已经从欧洲回来了,东北军可能很快被调到西北去剿共,崇学现在在东北军的地位几乎只是一人之下,不可能不去。你要跟他为敌吗?那样的话,你爸爸跟二爷就得分裂,原家跟丁家恐怕都得完了。那一家的女人怎么办?大嫂呢?你的儿女呢?都不管了么?”

“国都要没了,还要家干什么?”尚文的语气里带着忿忿。

“这是什么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照顾不了,拿什么去管国呀?”

尚文沉默了,良久也不说话,脸沉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抓得紧紧:“恩弟,要是有一天,我跟崇学对立了,你向着谁?”

仰恩也感到气息开始不稳定,一股烦躁和不安象是个烈性的小兽在体内窜个不停:“我,谁都不帮。”

天依旧是灰灰,零星地飘下碎碎的雪片儿。

崇学也不会做饭,是叫了家里的厨子过来做好,招待尚文和仰恩。尽管乱世之下,各自怀着不同的理想和信念,谁也没提起让人不快的话题,围炉喝酒,聊天。仰恩酒量不如他们两个,被糊里糊涂地灌了两杯,很快露出醉态。两兄弟立刻发现了灌醉他的有趣后果:仰恩整个人都不象平时那么端着,放松下来,脸颊红扑扑的,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股梦幻的色彩。当听到崇学在陆军连受训时曾因说错话,被当时的长官郭帅罚到炊事班体验生活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顾忌,还大声地揭露尚文连大米和白面哪个是小麦哪个是水稻都分不清。那姿态跟语气,与平常冷静端庄的仰恩那么不同。屋里的红泥小火炉越来越旺,外面大雪却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崇学不在这里过夜,所以,跟他们一道离开。他在后面锁门的时候,尚文跟仰恩已经到了大门口,台阶上有雪,再加上仰恩的酒意还未完全退却,脚下一滑,身边的尚文连忙伸手拉住他,帮助他再站稳。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看吧!让你们灌我,路都不会走,回家要给爹娘骂了!我就说你们两个欺负我……”

三个人往外走,胡同里留下一串零乱的脚印。雪还在下,浅浅地覆盖在脚印之上……

不远处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天还没黑,依稀看出正是二姨娘许芳含。她一直以为崇学在这小院里养了女人,或者偶尔过来会情人,今天听厨子说崇学让他过来做了一桌子菜,本来以为能知道藏的是谁,哪成想,竟看到这样一出好戏码。许芳含的眼睛盯着朝相反方向离去的三个男人,她没有错过仰恩跌倒的瞬间,尚文焦急的反应,还有尚文从扶住仰恩开始,就一直没离开那细腰的手。

自那以后,尚文隔三岔五的倒是经常来找仰恩小聚。两个都是聪明人,相处时很有默契,不该提的半个字也不会说,慢慢地,开始那点尴尬也淡化,似乎又回到初相识的东北,并且尚文绝对是个会玩的,不多长时间,已经把北平城好玩有趣的地方摸了个遍,上个星期还带他去北海溜冰,热闹得不亦乐乎。仰恩很能把握分寸,总会在尚文有意无意靠近的时候,自然地拉开距离。几次下来,尚文也就不再勉强,规规矩矩地,相处如同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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