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色的女人(14)

作者:samizda/五色龙章 阅读记录

出于以上原因,我爱她。

当我完全确认这件事的时候——我很早就怀疑但是不能确定——我不是没考虑过告诉她,但这段恋情要实施起来有两个困难。其一,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剩一个月了。其二,我和她性别相同。虽然一般大家听说同性恋不再会说什么,但总默认这种事应该留待成年以后去搞——好像未成年人就没有性取向似的。但我必须马上告诉她,不然等到成年以后,鬼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啊。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个困难,这个困难是没法克服的,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喜欢我。而这个可能的几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她以后走在路上要小心避开我的几率则是百分之十。

发现这第三个困难之后,基本上是再没有可能了。但事情越来越糟。我起先是没法不去看她,自从这灵光一现(吃了智慧果)一般的顿悟后,就简直没法去看她,但她又在我眼角的每个余光里,只有在敌明我暗、她转过身或正好不注意这边的瞬间,才敢拿出来反复端详。

但我和她之间只剩下一个月了。在此之前的九个月,都被我拿来不知干什么了。

我们那时候一起在一个全封闭的学校做交流生。交流的时间是一年,除去暑假。这个学校口碑很好,因此被选中是莫大的光荣,而且学费全免,车票报销,食堂随便吃。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于是我就去了。交流生只有十几个,都来自别的地方。卓周便是其中的另一个。

我和她排在食堂队伍里,她在我前面好几个人的位置,时不时撇过头来和自己的朋友说话,时而机敏地一笑。她的性格是那样外向而奔放,你很难找到比她更容易自来熟的人。我想起初开学时,所有的交流生都渐渐分别溶进了几个小圈子里,像一剂孤独的溶质。卓周也不例外,不过她不是孤独的,而是喧闹的、热烈的,像是刮过冰冷平原的一阵热风。

那个学校和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当年读的军校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它可不是军校。它只是在制度上实行男女分开的制度。为了节省教学资源,男女生轮流倒班上课。在那颗行星上,我们被统一禁锢在校园里,那里分不出白天黑夜,教室里的窗户统一设定为永昼,寝室里设定为永夜。每次放学以后,就看到教室里的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这时候每个班的班主任就出来赶人,检查每一间教室,把我们赶回寝室——“回去睡觉!回去睡觉!”因为过不了多久男生班就出来了,那时候太阳又马上升起。同样,寝室里的太阳也是一升起就马上落下,因此是永远的黑夜。

我在永远的黑夜和永远的白天之间过了九个月,才完全确认自己喜欢卓周。在她的家族里,她还算不上美人,我知道这一点,但她的眼睛天上地下无可匹敌。此外,大概又是完全单调的生活给了我勇气。那种学校总是一样的,储物柜、教室、休息室、寝室之间以冰冷的走廊连接,冰冷的乳白色灯光自天花板倾泻而下。

我在那时很安静——多半是出于懒得说话,虽然知道这不是个好习惯,但就是懒得说话。而且有的时候,我一说话,就有一种巨大的情感意图自眼眶喷薄而出,为此我也只好尽量不开口。那种情感便是思念家乡。思念我以前的同学,尽管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思念我的家,尽管我的家人已经又有一个月没给我寄信了。不是因为他们又去了首都,就是因为信息组组长分发电子邮件的时候懒得把乱码转成我的语言,所以一拖再拖。但这些其实都不构成我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某个方向,并在纸上画画。本来没有什么现实的东西能羁绊住我画的内容,它们大多是龙、仙女和传说中的神怪,直到后来卓周走进了我的视线,我猛然想起我要画一画她。但涂了好几稿都不能满意。同时我知道,卓周会安慰每一个躲在女厕所里哭泣的人,只要我因为我的悲伤而哭上一场,我就能得到她的安慰,并将此当作今后最美好的回忆珍藏起来。事实上有几次我坐在隔间里边抽鼻子边认真地赶作业时,她来敲门,柔声问我怎么了。但那时我只不过在感冒,因此只能拂她的好意。我也不想在她面前流泪,不然我早就这么做了。

我那个时候留着和现在一样的短发。那时候别人形容我,说我性格怪癖,面无表情,不大说话,但偶吐惊人之语。而且非常善于画画。她们像对待未来的艺术家一样谨慎而敬佩地对待我。可能在卓周心里我也是这个形象吧。后来毕业以后,我们各奔东西,她去了首都的一所高中继续深造,我回到我的故乡。我母亲就是在不久之后的深秋过世的。她死在劳改营中。我这才知道没有家信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此刻离帝国修改法律、全面取消劳改制度还有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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