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色的女人(19)

作者:samizda/五色龙章 阅读记录

我问,你怎么会去首都上学?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交流项目,我得到这次机会,和来这里一样。所以……我不回去了。我道:啊,那恭喜了。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们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她突然声音放轻,用十分温柔体贴的语气说道:你有男朋友吗?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这问题在我们第二次对话的时候不就问过了吗?因而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

——那女朋友呢?

没有,我也是条件反射地答道,然后猛地想起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卓周在失物招领的门口站住脚,我都难以直视她的笑容,她轻快地说:不,没事……只是开玩笑。我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进去,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一种剧烈的震动流过,我想,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回去以后,大概将不会再有值得我爱的人,我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经济独立地活下来……那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们在寄宿学校里最后一次对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四个月前,我觉得四肢百骸里那种震动再一次流过,同时也再想起,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再搞明白过,惟一的解释是可能她看出我是块搞同性恋的材料。十年过去了,我经济独立地活了下来,也再没找到另一个我爱的人,站立在寒风中,手插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在一株盆景后重新面对卓周——我是要问她很多问题的,但是最终牙齿颤抖,都没问出来。

她一把我拉到那里,就更为急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你这几年上哪去了?

我说:我还要问你呢……嗯,重新见到你很高兴,你怎么在这里?

卓周笑了,突然弯起一条腿,我惊讶地看到她脱掉一只高跟鞋,然后弯起另一条腿,又脱掉另一只,把它们拎在手里。

“我要结婚了,”她一开口,用的是温柔无比的声音,“高兴吧。”

是吗……我说,那祝贺你啊。你看我,那么多年过去就是个穷写文卖字兼上访的,还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她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问:你还住这里?

我说:我每年春天都搬回来。

那真好,她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那太好了。

我看着她,从头到脚,她棕色的皮肤、黑色的长卷发和红裙子,这三种颜色在我心中构成了某个标准形象。她刚才说她要结婚了……

为什么好?我问。

她吐出一口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住在这个星球。她环顾四周:真好,这里的环境很不错,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街上还有梧桐树啊。她突然收回目光,犀利地看向我:你住哪里?

我答道:不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远望彼方,目光如梦似幻,好像在看一个最美好的梦境。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到帝国的初春的街头,这颗行星如坠深秋,整个城市笼罩在大气橘黄的光线里昏昏欲睡,大红的邮筒、骑绿色自行车的人、佩警棍的警察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离得遥远,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卓周站在我身旁,好像一株包含了无限故事的果树,我感到重要的一刻来临了,她马上就要结出一颗酝酿许久的果实,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终极答案——

我要结婚了,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激动的光芒,同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不想。她这么说,瞥了一眼街边上的警察,手握得更紧了,我觉得骨头都要被绞碎,猛然想起她以前是田径队的,扔过铅球。我不想结婚,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记得你跟我讲过这个星球。

她的眼睛更亮。我那一刹那极其激动,心脏几乎停止,又屏息凝神,听着这个答案。她继续说:“你说吧……只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就跟你走。”

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地盯着我,她的手坚定地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怎么能够有另外的选择,虽然我内心一片混乱,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喜欢你。她就笑了,一双黑眼睛好像森林里警觉的鹿。我没见过森林里的鹿,但我只能给她安上这样一个修辞。然后她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那我数到三,你就跟着我跑。我大惊,说,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回眸一笑,轻轻地狡黠地道:当然是跑!一二三——

我手腕上一疼,只觉风声呼啸,身后的警察这才注意到异常,“喂”了一声试图追上来,我知道他们可能还打算放枪,但大概是忌惮卓周的身份,追了两步就听不见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上过访,挨过打,蹲过派出所,进过刑拘,开过听证会,游过行,散过步,可一生从未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步逃离持枪警察的包围圈。完了,我想,这次估计要在档案上记一笔了。只有卓周,这个黑发在前方高高飘扬的姑娘、或者女人,才敢奋不顾身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只有她能带我在风中自由穿梭,跑过大街、跑过小巷、跑过下水沟和干涸的桥洞。——卓周是田径队的!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一点?她的两条腿肌肉坚实有力,又细又长,红色的裙子在身后翻飞招展出黑色的衬里,这时候她会不会爱我已经不重要,我爱不爱她也已不重要,这个时刻在我的记忆中抹消不去,无论从今到往后,从瞬间到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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