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82)

四条长龙在牌桌四面码放好。

徐少爷烧烟到半截上,倦懒地打了个哈欠:“几时了?换大筹码,提提神。”

下人们手脚麻利,说换便换,沈奚手边上的象牙筹码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筹码,让了位。

徐少爷递了两粒骰子过来:“嫂子来。”

沈奚接了,投掷出去。

两个白底红点的骰子在绿绒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转,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哗哗声响,听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欢的味道。数年未闻这穷奢糜烂的烟土香气,被这包厢里烟雾缭绕的空气浸染的神经疼。

到凌晨五点半,沈奚手边上的筹码少了一半。

她心算够数了,下了牌桌,拜托徐少爷的小厮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厮出去没多会,再掀帘子进来的正是被关怀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红,带了七分睡意,披着西装外衣走进包厢,脚步很虚,四下里的公子哥都笑着招呼:“三哥难得啊,这时辰了还在?”

都以为傅侗文已经离开广和楼,去附近的莳花馆睡了。

傅侗文低低地应了,接过小戏子递来的热手巾,把手擦干净。万安搬了个椅子在沈奚身边,他坐下,倚着椅背,手臂撑在沈奚的背后头,笑吟吟瞧她的牌面:“尽兴了?”

沈奚将一张牌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握着,闻到了酒气,郁郁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这下回去谭庆项要把两人骂个狗血喷头。

心脏病还喝酒……

她心中浮躁,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

傅侗文迁就地对她笑,一双眼浮着水光,紧瞅着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给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着了道了。

楼下头,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场花烛夜:“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傅侗文眯着眼,细听着:“你仔细听一听,全是三哥心里的话。”

屋里头的人人在笑。

这广和楼定下不让女子来戏楼的规矩,也是因为戏词里多有这样那样的风雅下流话。

有个年纪轻的少年,还有意问那小戏子:“诶,这戏你师傅可教了?学着唱两句,就刚刚那两句。”

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诫地指着那人。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

徐少爷推开手上的牌:“三哥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陕西巷。”

说着,一个小厮匆匆掀了帘子,对徐少爷耳边低语,递了张名片。

徐少爷不悦地蹙起眉头,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这屋里有什么人不打听打听?”

话音未落,有两个带着枪的军官走入,一老一少。两人都谦卑地对屋里众人说:“各位公子,叨扰了。”

年岁大的那个显是和傅侗文打过交道,特地还问候说:“三爷。”

傅侗文记起这个是三年前在府上,见过的那个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一面之缘。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郁郁,这人偏撞到了枪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少爷笑:“听说你们在楼外头守了大半宿,专等我们的?”

那人赔笑:“不敢打扰诸位雅兴,是要等牌局散了,才进来问候一句,顺便拿个人。”

“拿什么人?”有人问。

“滇军的人,是叛军。”

沈奚心头一震。该不是……沈先生?

参谋官趁着这些贵公子都没回话,忙让跟在后头的兵进来。两个兵环顾四周,瞅准了屋子东角的三位教授。眼看着他们走过去:“你。”指得是沈先生身边的年轻人。

幸好不是他……

沈奚捏着牌的手,松开来。

两个大兵不由分说,捂住那人的口,扭住手臂。年轻人发不出声,支支吾吾的喉音闷闷地传到耳朵里,听得沈奚心里发慌。人被扭出去,凌乱的脚步声下了楼。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参谋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

有人嗤地笑了声。

在罗汉床上抽大烟的男人撑起身子:“今日是三哥办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

徐少爷一打眼色,两个小厮把门关上了。

年纪轻的军官要摸枪,手刚按枪把上,被参谋官劈手夺过去。枪要真拿出来,这话就说不清了,这里头的人哪个没带枪?这些少爷们脾气真上来了,谁掏出枪把他们毙了都有可能。左右这里都是聚众在一块胡闹的兄弟,最后肯定是互相兜着,不了了之。

“各位爷,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参谋官告饶。

又有人笑。

“三爷,您是个讲道理的,您给小的说一说。”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万安替他把西装往上提了提,在肩头上妥善披好。他风度一贯好,在喝醉时也维持得住,心平气和地同那个“旧相识”说:“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讲道理,眼下喝过酒,却连和女人都懒得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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