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本无邪(142)

光线黯淡,陆选仁的脸上显出一点淡淡的微笑,微笑之下,是带着永别意味的忧伤。

他最终也没有再说出什么,只对沈静挥了挥手:“去吧!”

然后自己关上了车门。

沈静孤伶伶的站在门旁,那汽车拐了一个弯后便消失了踪影。可他还是恋恋不舍的昂首望着,眼泪顺着面颊,直流到了脖子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似的低了头。用力的吸了吸鼻子,他一面用手帕擦眼泪,一面转身走回公馆。

陆公馆,曾几何时,就是上海的一个小政府。南京的大政府宣告解散了,这边的小政府自然也随之完结。

公馆内的众多警卫已经被撤走了,往来穿梭的佣人们也早被遣散。沈静沿着石子路走到一处假山旁,抬头望了望山上的那座亭子——他因为争夺顾理初,曾在这亭子里故意的使坏刺激陆新民,想要逼他发疯。陆新民当时果然气的要死,哆哆嗦嗦的一气儿吃了半瓶药。

沈静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他进了公馆楼内,也不开灯,一直走到了二楼陆选仁的书房处,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的格局并无变化,只是书柜里面空落了一些——许多文件资料都在前几天被烧掉了。沙发上的竹编垫子摆的规规矩矩,写字台上也是一片整洁。

陆选仁这个人,爱干净。

沈静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间屋子的次数了,每次来时,都有一点儿小紧张,恭恭敬敬的站在地中央,等着陆选仁发话。

不过现在,这房间内只有他自己了,他是这房间内最后一位客人。

沈静伸出手,从门边的白墙一路摸过了靠墙的玻璃书柜,摸过了书柜旁的一架兰花、摸过了兰花旁曳地的深色窗帘。

都是第一次的碰触。他在这房间里站了十年,十年来,他第一次碰触这些看的不能再惯了的东西。

最后,他坐到了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

椅子非常的柔软舒适。沈静放松身体向后靠过去,而后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先生……”他喃喃的自语:“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他笑起来:“陆先生,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没有回答的,陆选仁现在正坐在疾驰的汽车里,和这书房里的一切,是相距愈来愈远了。

沈静向前探了身子,望着自己平时站过的地方。嘴里忽然有点发苦,咽了口唾沫,嗓子里也是干裂的痛。

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白瓷杯子,他伸手端过来。里面有半杯水,还是他昨天中午倒给陆选仁的。那时他们正在这里把几份重要文件塞入皮箱夹层里,想要带走的东西太多了,可是东山敬说因为飞机内空间有限,又为了节省燃料,所以行李要尽量少而轻。结果那个皮箱被撑的变了形,几乎要爆开。

沈静喝了口水。然后站起来,慢慢的走出了书房,直接上了三楼。

在三楼的一间空卧室里,他拔出枪,对准了窝在墙角的三名男子。

那是留下来的厨子和杂役们。陆选仁精心选出来的,就为了现在这个用途。沈静没有看他们的脸,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只专心的在手枪上装了消音器,然后毫不犹豫的对着这三人的胸口开了枪。

开枪杀人,不是他的目的。沈静从旁边的储藏室内搬出三大桶汽油来,拔了塞子,然后踢翻了,任那汽油汩汩的流了满地。而他自己则飞快的顺着楼梯跑下来。

一楼的厨房里还存着一桶,这桶小一点,可以拎着到处洒。沈静素来细心伶俐,倒的确是个干活的人。这一桶也被他四处泼了。扔下空桶,他转身走到门口,划燃了一根火柴,扔到了楼内。

他被骤然腾空的火苗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沿着楼后的石子路,他一路奔到了公馆后门,跳上了停在那里的汽车。

他没有就此走掉,而是把汽车开到了附近的一条小街上,隔着车窗,他直直的望着几重平房后那巍峨的陆公馆。

烟雾是十几分钟后才升起来的,随即就是浓烟滚滚,街上的人发现了,惊的大呼小叫,可因为那是陆公馆,所以又不敢贸然前去救火。沈静趁着这个混乱时机,悄悄的驱车离开了。

在路上,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进陆公馆时的情形——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建筑,站在一楼的客厅里,他仰着头四处张望,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觉着处处都金碧辉煌,一颗心无缘由的就乱跳起来。后来陆选仁就从楼梯上走下来,神采飞扬,气派十足。

那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这座宅子,最后竟是要由自己来烧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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