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本无邪(166)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在他火热的身体里流出一条清晰的线。

离开陆振华后,他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东京那边打过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放到此时此地,听起来似乎也不能算坏。

钱季琛,今天上午在他东京的临时寓所内,饮弹自尽。

而他的儿子钱子涵,也在父亲死后,随之上了吊。

钱季琛啊,打小儿就认识的老伙伴了。两人从小就都是成绩好的学生,后来到日本留学,没有钱花,就结伴儿去给人做零工。日本学生看不起中国人,而陆选仁那时个子又小,总受欺负,钱季琛就替他出头,到处的打架,下手狠的都出了名……

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他都记得。

他记性特别好,和钱季琛之间的友情,和淑媛之间的爱情,和新民振华之间的亲情,一点一滴,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到死也不能忘。

“死了好,一了百了。”他想:“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千里迢迢的回去送给人作践?等着看好戏的人多着呢,那些人见他落了这个下场,定然是高兴之极……我又回去干嘛呢?就为了吃那一颗中国造的子弹吗?”

坐在黑暗中的陆选仁就在这一刻,思想忽然发生了转变。

陆新民睡到凌晨时,忽然醒了过来。

他有一种很异常的感觉,形容不出来,就仿佛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似的,一切都是清晰而陌生的,让他觉得新奇。

拥着棉被,他扭头四处望了望。其实在这里都住了近一个月了,并没有什么新奇景象。

三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够思考了。

掀开被子,他赤脚走到矮桌前,拿起笔在这天的日历上打了个叉。

向前翻,上次的叉是在九月末。九月末的那天,他看起来情况非常好,和陆选仁头头是道的聊了好一阵子,然后又同陆振华去银阁寺里散了步。

可惜一觉醒来的第二天,他就又不成了。幸而陆选仁同陆振华已经屡次遭遇过这种空欢喜,所以也并不惊讶,只是小难过了一阵而已。

拉开电灯,他找出镜子放在桌上,镜中人看起来神情平静,目光悠远。

陆新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心情大好的转身爬向角落里的木制柜子。

他从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放着一小沓从上海带过来的照片——走前的一晚,他自己想着带的。后来的一段记忆都是空白,等他再次恢复思想时,他发现这些照片全都被弄的皱皱巴巴了。

他最喜欢的行为,就是“看”。

观察、欣赏、窥视……都包括。所以一般人受不了他的目光,总觉着他那眼睛里好像要放出射线似的,穿透外壳、直达内心。

他来这世上三十多年,无所作为,纯是一名观光客。因为只是路过而已,所以也不必深入世间、了解详情。动乱、战争、变迁……对他来讲,都不过是一幕幕戏剧而已——如果演的不够美丽精彩,他还懒得看呢!

把信封里的照片倒出来,他从中拈起一张。

上面是他和顾理初。这个照片洗了两张,他一张,顾理初一张。他觉得这张照片拍的很好,黑白两色拼出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来,在那个世界里,他和顾理初还是比较快乐的。

盯着照片瞧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放下照片,他又拿起一张来。这张上面,是他和他父亲——那时的他正在读大学,还是男孩子的模样。而陆选仁也正值盛年,一手拉着自己这心爱的儿子,腰板挺得笔直,表情很是意气风发。

陆新民把照片一张张拿起来,这些凝固了的影像就是他活过的印迹了,否则他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留下,怎么能证明自己的确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这个清晨,陆新民气定神闲的站在庭院里,微笑着望向天边的朝霞。

而在同时的上海市城南看守所里,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沈静瑟缩在床角,直到送饭的警卫带上房门出去了,他才掀开身上的被子,摸索着下了床。

走了两步,他“嗵”的一声扑倒在地,摔的他哼了一声。

在水泥地面上趴了一会儿,他艰难的爬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窗前的木桌边坐了下去。桌上的一海碗面条热气腾腾的,可以先晾一晾再吃。

窗外应该是晨光大好吧,因为能觉出前方一片明亮。

那场电刑让他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可是因为没有专业的医生为他做检查,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被毁坏到了什么程度。唯一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他马上就要彻底的变成一个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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