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恩爱(18)

凌云志提着那只藤箱,心里真想扭头上车回家去,舒舒服服地喝一杯冰镇汽水。可是远方隐隐传来炮响,面前又是这样一副百鬼哭号的激烈场面,他知道自己若是当真回去了,也得吓得夜不能寐,到时再要逃难,那恐怕连这样的路途都没有了!

“你可跟紧了我!”他一本正经地嘱咐小海棠,心里感觉她年纪小,是万万应付不了这种可怕场面的。

哪晓得小海棠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在汹涌人潮中喊道:“你就走在我身后,别人要是敢推你,你就踢他!”然后她扭头向前,大喝一声,“走!”

凌云志本来还想吩咐汽车夫两句,然而小海棠拉扯得他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就向前冲入了人群。挣扎着回头望向汽车夫,他提起声音抢着说道:“你快些回家去!顺路买些粮食,向大姨太太要钱——”

汽车夫在人群外上蹿下跳,想要尽量理会家中这位大爷的口谕。然而在无数人头中,他就见凌云志那身影一闪,倏忽间便不见了。

汽车夫开汽车自去回家,姑且不提;只说这凌云志被小海棠攥住手掌,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左奔右突。忽然脚下不知踩了个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不能着力,他忙低头一瞧,吓得嗷一嗓子,声音都变了——那是个人!

想必还是个死人,因为遭了这般的践踏却还是毫无知觉,囫囵皮囊似的匍匐着。凌云志嚎完那一嗓子之后,只觉天旋地转,两条腿登时就软了。而后方这时有个小孩子向前乱挤乱搡,伸手一推,竟是要将凌云志推得跌倒。小海棠在前方觉着不对,回头一瞧,见丈夫已经手舞足蹈地跪在了一具尸首 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正在他身后推打跳跃,便心头火起,也不顾人多了,抡起皮箱就拍向那小孩头顶:“小崽子,给我滚开!”

她那皮箱里塞满物什,很有分量,这一下子兜头砸下去,登时就把那孩子打了个五迷三道。这时后方有一名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孩子,口中尖声咒骂道:“臭婊子,敢打我儿子——”

一句没骂完,小海棠力大无穷,一皮箱把她也砸得无言了。

眼看着这娘俩晕头转向地倒成一团,她毫无怜悯之心,拉起凌云志就继续向前挤。旁人活命要紧,也不管这闲事。凌云志倒是还有一点人心,不住地回头张望,只怕那娘儿俩也会被踩死,幸而混乱之中,遥遥地又响起了那妇女的咒骂,可见那二位倒是性命无虞。

这一对少年夫妇一路向前,步步都艰难有如开天辟地,好容易到了那检票登船的栅栏前,人越发多了,又是一场死去活来。凌云志几次三番想要落泪,甚至想要丢下手中藤箱,“愿奴肋下生双翼”,振翅飞越人海,直接进入家门。

小海棠不愧是后娘养大的孩子,这时显露出了本来面目,着实凶悍。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境况,她死死拉住凌云志,牛似的向前顶,引来斥骂无数。她并不是没有挨过骂的人,虽然向来不受欺负,可也懂得审时度势。此刻她装聋作哑,并不还击。嘴里叼着两张船票,她一鼓作气地将凌云志扯出了栅栏口,乌黑发髻全开了,卷发披了一肩。回头再一瞧凌云志,她就见这位夫君直着眉瞪着眼,好像是神魂都被挤出去了,手里那个藤箱倒是还在。

人在、钱在,这就好。小海棠来不及整理头发,叼着船票拉着凌云志,继续向栈桥走去。

凌云志前几日花了大价钱,购得头等舱船票,如今上船一看,就见舱内倒还勉强算得洁净,两张小床相对着固定在地面上,中间夹了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应用物什一概没有。

凌云志前两年也曾带着素心乘船出门游玩过,记得头等舱内应该不是这般惨淡,但事到如今,并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将手中藤箱放了下去,他很委屈地把手抬到小海棠面前:“哎,疼死我了!”

小海棠解开缠在腕子上的手帕——她一个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方才光顾着挤,一切都管不得了,如今一瞧自己这手,就见手背上被蹭掉一大块皮,手腕子也被手帕勒得又青又紫。她来不及自娇自贵,却是先捧住凌云志的手揉了揉,又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可算是上来了!”

凌云志蹙着眉头,叹息复叹息:“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怎么样……其实我当初应该坚决一些,让她们也一起和我走才对。”

小海棠听到这里,登时就扬手捶了他一拳:“人家怕吃苦,不肯领你这个情呢,你现在又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要是舍不得她们,你现在就下船,自己回去吧!”说完这话,她不等凌云志回答,忽然又转怒为喜地走上前去拉他坐下,很亲近地叽叽喳喳道:“人各有命,是你的老婆,你跑到天边去,她也是你的老婆,你现在心里犯嘀咕,又有什么用处?你瞧外面那人,都挤疯了——谁也不傻,肯这么挤,说明局势一定不好。你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惜福,管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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