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60)

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他想先前总是两个人对坐在一起吃的,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真想再见戴其乐一面,哪怕下一秒是两个人一起死呢?

戴其乐死不见尸,可处处都是戴其乐。

杜宝荫闭上眼睛,能从空气中捕捉戴其乐的呼吸。

他心如刀割,然而依旧平静。

在防空洞惨案后的第十天晚上,杜绍章忽然在餐桌上说道:“十七弟,早上我收到了赵天栋的电报。他说重庆轰炸厉害,如果我们愿意迁去香港暂避一段时间的话,他可以帮忙安排一切。”

杜宝荫抬头对他微笑。

杜绍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两个去香港住一阵子,也好。给你换个环境,你大概也能……”说到这里他毫无预兆的烦躁起来:“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为他要死要活吗?”

杜宝荫微笑着回答:“九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杜绍章一拍桌子:“我——”

说出一个“我”字之后,他忽然又泄了气,声音也降低了许多:“你是个糊涂人,我不和你多讲,你听我的话就是了。”

杜宝荫垂下眼帘,眼眶中含着一汪泪水。杜绍章方才那语气中蕴藏了些许温柔,这也能让他想起戴其乐。

戴其乐对他是很温柔的,也常常让他“听话”。他的确是听话的,为什么不听呢?他几乎是有些崇拜戴其乐。

杜宝荫终于是,受不了了。

在晚饭后,杜宝荫对杜绍章说道:“九哥,我累了,想要早点休息。”

杜绍章正坐在电话机前大打电话,听闻此言就向他一点头,又抬手捂住话筒,轻声嘱咐他道:“好好睡觉。”

杜宝荫规规矩矩的答应一声,转身向楼上卧室走去。

进入卧室之后,他轻手轻脚的锁上了房门。

房内一片漆黑,别有一种温馨的封闭感。杜宝荫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痛痛快快的长叹了一声。

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的回来了,没有世界大战,没有生离死别,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杜十七爷,躲在天津老房子的卧室里,欠了赌场四五万块,还不起,吓的要死。

怎样想都是绝望,干脆把裤腰带拴在床柱上,学父亲的姨太太,一死了之——这里是黄铜大床,床柱更结实。手指系好那个活扣,他起身理了理衣裳,也没脱鞋,直接就躺上了床。

把头伸进了腰带圈套里,他闭上眼睛仰卧下去,心里并不恐惧。

因为他知道,知道自己一个翻身滚下去,戴其乐就会破门而入,是个救命的英雄,带着一身的光明与风。

这六天难熬的有如六年、六十年。他等不及,要让这一天早些到来了!

“唉……老戴。”他轻声自语道,然后毫不留恋的向床下一翻。

“咕咚”一声响,他摔落在地,脖子上的皮带瞬间收紧了。头脑中瞬间升了温度,他并没有感到痛苦,眼前只是一片金光灿烂。

随即“咣”的一声巨响,房门的确是开了。柔和的光明与温凉的风一拥而入,杜宝荫在恍惚中深感满意,甚至迷迷糊糊的微笑起来。

然而情形很快就变得美中不足,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轰鸣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气吞山河的大骂——下一秒钟,大骂变成了惊呼:“十七弟?你——你要干什么?!”

杜宝荫任凭杜绍章为自己解开了脖子上的皮带,沮丧的简直无力去呼吸。杜绍章拎着那条皮带,在阴暗的房间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恶骂不止。

杜绍章是经常骂人的,所以杜宝荫也不在乎,坐在地上静静倾听——听着听着,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以手扶床站起来,他怯生生的问道:“九哥,你这是……在骂谁?”

杜绍章仿佛是怒不可遏的样子,独角戏一样吼了个语无伦次,听到这里才厉声怒道:“我在骂谁?我骂的是那个死不了的戴其乐!”说完他用皮带狠狠抽了床头一下:“这混蛋现在正在院子里挺尸呢!”

杜宝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戴……没死……来了?”

杜绍章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他那惊愕的模样,恨的抡起皮带就抽了他一下狠的:“你高兴了,是不是?好,好,你可以滚,你可以马上滚,滚了之后就别再来见我!你没有我这个九哥,我也没有你这个十七弟——”

杜绍章这番话还未说完,就见杜宝荫一头冲出房门,咚咚的跑到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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