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后生+早春暮春(6)

韩信还在钓鱼,何组却对他的人生觉得厌倦了。这导致了他接受漂母馈赠的那场戏又十分不顺。他在休息的时候四下看着,主要演员都不在。这令他更厌倦了。

他并不是个容易生厌的人。他曾经演过不少一模一样的戏,不需要脑子,只要把衣服脱了就可以了。他一点也不厌倦。他有想做的事,但他不愿意演这样的人。

他终于对导演说了自己的想法:“韩信这样很奇怪。”

“哪个地方?”

“他没有自己的意志。”

导演反问:“你觉得他有吗?”

“他离开项羽,去了刘邦那儿。”

“那他是想做什么?”

何组答不上来,他勉强地说:“他想成为王。”

导演看着他说:“你觉得他有自己的意志吗?”

“那个时代,每个人都为了自己想成为王。”何组说了,却口干舌燥。

导演笑了,说:“不管他想什么,这部戏里,他只想为了别人成为韩王。”

那不是笑话吗,韩王从来就不是他。韩王成,韩王昌,韩王信,哪一个是他?

何组特意从徐州去了睢宁,又从睢宁去了淮安,他在破败的茅草棚里冥思苦想,在这里,他能看见的天下有多大?

那天夜里,何组回到饭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妻子发给他的资料看了几遍。他觉得学者们想象力很丰富,但是没有编剧的丰富。他咒骂编剧,用了什么方法,把这么狗屁不通的剧情和形象让导演深信不疑。

妻子寄给他的资料中,有一篇洋洋洒洒地举了很多例子证明史记的漏洞百出。这位作者和他一样,迷惑于韩信与韩王信,甚至把淮阴侯做的事大部分归功于韩王信。

另有一篇出处不详,叫《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韩信》。这句话摆明是抄袭的,但放在此刻却很合时宜。根据史记给的那只言片语,每个人在心中勾勒出他的样子。而他要演的就是这么一个在别人心中的他。

他看累了,只愿意去睡会儿觉。却还没有洗澡。他脱///光了进到浴室里,然后就有人在敲门。不一会儿,浴室里的电话也响了,他接起来,那边的人问:“打牌吗?”

“嗯,不了,我不太会。”

“你会下围棋吗?”

“会一点。”

“林武住你隔壁,你有空和他下下围棋。”

他差点问为什么了。想起明天的戏,又把问题吞了回去。

很多人认为围棋是韩信发明的。即便不是如此,他也应该精通此道。也许有一定道理。但何组的围棋是下不好的,就像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可以带兵的那种人。

林武来开门时穿着像浴衣一样的衣服。并不是酒店准备的浴衣,而是织锦的,深蓝色的锦缎上织着细小浅蓝凤鸟。那并非日本的织造,而能织出这样锦缎的地方如今似乎也没有几处了。

那是直裾。下摆和袖口与吴服不同,吴服的原型直裾深衣。脖子、手和一部分的胸壁露在外面。他向来是个身体强壮的男人。

他又拖着木屐走回了房间。他的房间里没有床,起初何组以为那是和式的房间,但地上并没有榻榻米,只是地毯而已。林武席地而坐,那是正坐姿。棋盘摆放在他面前,是一块划着格子的青铜棋盘——大约是剧组的道具。

在以前接拍的古装片中,即使有些导演会想起魏晋之前没有椅子,却并不是所有的导演都让人正坐。正坐是很痛苦的,盘坐相对而言轻松很多。他想古代的人坐得那么不舒服,是不是不想坐得太久?

林武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说,就把黑子放在了星位。何组愣了一愣,想坐下,但穿着牛仔裤,难以实现。

他尴尬起来,他只是来下围棋,却还要回去换衣服。但他并没有适合那么坐在地上的衣服,难道要穿上睡衣过来吗?

林武站了起来,走到衣柜旁,拿出另外一套直裾,黛色的,浅金色浮纹细凤鸟。蚕丝的颜色是内敛柔和的,丝织物有光泽,但不会反出强光。黛底配上金色浮纹,这件直裾看起来更像主人穿的。

“我不会穿。”何组看着他,说。

“不难。”林武这么说。

他能很正确地理解汉语。林武的汉语一直比他的好。林武从小在中国长大,母亲是中国人。他的母语其实是汉语。

这样似乎挺奇怪的,他明明是个日本人,却比双亲都是华人的他还要中国。明明早就知道,何组忍不住想问他,你的家乡在哪儿。

他最终没有问出口。林武只是拿着那身衣服,好像在看他,好像又在看别处。唯一确定的一点,他似乎认为他一定会穿上那身衣服。

何组在这种压力之下不得不脱下了上衣,林武并没有过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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