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途(4)

头发还滴着水,身前背后衣服洇湿一大片。

许久,孟遥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三个硬壳的笔记本。高中时候,曼真提议两人写交换日记,这一写就写了三大本。

翻开一本,只读了两行,眼前一片模糊。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孟遥赶紧放了笔记本,手指在纸上晕开的水渍上使劲擦了两下,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门。

是外婆起夜。

外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遥遥,还没睡啊?”

孟遥摇了摇头,“您睡吧,我头发干了就睡。”

外婆叹了声气。

等外婆上完厕所,孟遥在客厅沙发上闷头坐下。

身后的窗上,雨水滴答滴答,敲出单调的节奏。

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方才一瞥之下,曼真在日记里写的话:遥遥,我总相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们还能化好妆一块儿出去喝下午茶。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盲目地笃定着,可能是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吧。

——当个约定,你要践诺,我也必不违约。

·

两天后出殡,天终于放晴。

孟遥坐在车上,被地上积水反射的晴光晃得眼睛发疼。心脏像是被人剜掉了,只剩下一个敲着便有回音的,空荡荡的胸腔。

车队将遗体送去殡仪馆,告别之后,便要送入火化。

这是曼真出事以后,孟遥第一次看见她的遗体。

陈素月扶着棺材哭得气吞声断,耳旁哀恸之声此起彼伏。

孟遥眼里噙泪,呆望着棺材中已然阴阳两隔的挚友,想哭而不敢,怕一落泪,这事就真成了定局。

时间到,盖棺。

已快要哭得休克的陈素月被丈夫抱在怀里,细瘦手指攥着衣襟,一声一声凄喊:“曼真……”

棺盖合上。

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枪,孟遥泪流满面——

曼真,你说的,我践诺,你也必不违约。

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烈日当头,前几天的雨恍如一场梦。

苏家灵堂撤了,打扫干净。

有人搭了梯子去摘檐下的灯笼,孟遥立在台阶下,抬头去看。

那人摘下灯笼,便直接往地上一扔。

纸糊的灯笼,一下便摔破了,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

孟遥站了片刻,上前将灯笼捡起来。

“没用了,扔了吧。”

孟遥低头,往手里的灯笼看了一眼,“还是留着吧。”

孟遥提着摔破的灯笼回家,经过三道桥的时候,在桥上停下脚步。

桥下河水缓流,映着日光,波光潋滟。

曼真水性很好,孟遥的游泳还是曼真教的。

以前夏天热,在河边纳凉,曼真一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游到视野尽头,又游回来,见她还坐在岸边犹犹豫豫,忍不住嘲笑:遥遥,水里没鳄鱼!

然而,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孟遥。”前方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孟遥抬头,桥那头站着丁卓。他穿着白衣黑裤,手里提着一只行李袋。

孟遥也没往前,就站在原地,“要走了?”

丁卓点头。

“冯教授走了吗?”

“上午送走了。”

丁卓目光在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

“听我妈说,你要回来考公务员?”

“孟瑜明年要高考了,外婆身体差,离不开人。”

丁卓顿了一下,把行李袋搁在地上,“陈阿姨那儿,能不能拜托你多照看。科室忙,我实在再请不出更多假了。”

孟遥点头。

“冯老师说准备给曼真办一个画展,筹备好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好。”

虽有曼真这一层关系,但两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情,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丁卓提起行李袋,“赶火车,我先走了。”

孟遥点一点头。

丁卓沿着河岸走了,孟遥收回目光,仍旧看着桥下。

站了一会儿,日头晒得人眼花,孟遥过桥往家走。

走出去约莫五百米,忽见丁卓正站在河岸的护栏边上。

他略微弓着腰,手肘撑着栏杆,嘴里衔着烟,目光落在岸下的河面上。

行人来来往往,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后略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风吹起,白色衬衫背后鼓起来,又一下贴上去。

他就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堵墙,把他与世界隔开。

孟遥也站着没动,手里灯笼被微风吹着晃了一下,七零八落的白色油纸哗哗作响。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静静流淌的河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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