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渝(37)

“不知道,可能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吧--”

“但是他们最后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那时候他们会想什么?”

“可能在尽力回想地面上的亲人吧--最珍视的东西--”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小声说,“如果我哪天被埋在了井下,我想的肯定是--今天--现在--”

她有一会没搞懂,但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他这就等于说她是他的亲人了,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了,但她一是拿不准,二也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发掘,就七扯八拉地说:“你--总是采访这些事,会不会经常--想到这些?”

黄海点点头:“经常想到。”

“那不是--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悲惨?”

“我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悲惨--,但是悲惨有大悲惨和小悲惨之分。我曾经是个不快活的人,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让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么个永久的缺陷,那时我生活在一个小悲惨世界里,整个世界就装着悲惨的我。可能你还记得,我那时写给你的信都是些--怨天尤人的东西--”

她点点头,他又说:“但是自从我去了一趟望家岗,看到那里那么多贫穷的人生活在一个--非常闭塞非常--愚昧的环境中之后,我的悲惨世界就--改变了,悲惨还是悲惨的,但不是我以前那个小悲惨世界,而是一个--更大的悲惨世界--”

她很婉转地问:“那你觉得你这样--采访调查什么的,对于--改变这个大--悲惨世界--有没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只有做过之后才知道,不做怎么知道有用没用?这次没用,不等于下次也没用;做一次没用,不等于做多次还没用。我只有这样做着,才觉得心安,不然的话,老是觉得那些死难旷工什么的在含冤地望着我--”

已经到了山里,四周都是些黑呼呼的不长糙木的石头山,她忽然觉得好像那些山上站着些人,在责问地凝望他们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小声说:“快别说了,你说得我好怕--”

他没再往下说,只安慰说:“你别怕,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些胡思乱想--我觉得自从我走进这样一个大的悲惨世界之后,好像就从我自己的小悲惨世界里走出来了--我只想帮别人也走出他们的悲惨世界--”

“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什么办法来--帮这些人?”

“想当然想过,但是还没发现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你--有什么建议?”

她支吾说:“我哪里有什么建议?我这个人,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

“你太谦虚了,其实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关心别人,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跟我到这里来了。”

石燕得了这顶高帽子,感觉很不错,也觉得自己的确还算善良,至少没有害人之心,有时还能帮帮别人。她心里涌起一股雄心壮志,希望此一去就能找到“五花ròu”,就能拿到那封信的底稿,就能一举把矿难的真相查出来,就能惩治一批糙菅人命的贪官,就能拯救一批受苦受难的穷人。她甚至也想不读这个破师院了,就跟黄海一起去当记者,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

但还没走到“五花ròu”家门口,她的雄心壮志就有点褪色了,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出师不利。她每次都是这样,不在乎某事的时候,那事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等到她在乎起来了,那事就肯定跑不见了。像她今天跑这么远来拿那封信的底稿,如果“五花ròu”手捏那封信等在那里,那就太奇怪了。

果然,当他们来到“五花ròu”住的那间工棚前,伸手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们还是礼貌地敲了敲,又叫了几声,但没人回答。

黄海说:“你等在这里,我进去看一下。”他推开门,小心地走了进去。

石燕等在门外,心里很紧张,怕里面有什么埋伏或者陷阱,过了一会,她还没看见黄海出来,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海?你在干什么?快出来吧 ! ”

黄海在里面回答说:“你也进来吧,里面没人--”

石燕也小心地走进工棚,看见里面空荡荡的,东西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黄海正在石头凳子下面、窗台上面、灶台后面到处摸,但除了一手一手的灰,什么也没摸到。她紧张地问:“是不是别人把‘五花ròu’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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