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望她的时候,她就敢看他了。她看着他的侧面,发现他腮骨那里一片铁青,看来是个络腮胡子,不过都刮掉了,眉毛很浓,眼睛有点烟雾迷蒙的感觉,真的很像高仓健,不过没高仓健那两个破坏形象的眼袋。
她看饱了,才说:“我没想到你在大学教书。”
他回过头,饶有兴味地问:“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我以为你参军了。”
“没有,我爸爸不让我参军。”
“他也不让你当工人?”
“让啊,我当了几年工人的。”
“学徒工?”
他一愣:“哦,是从学徒工当起。”
“当学徒工能挣多少钱?”
“很少,几十块,怎么啦?”
她笑了一下,低下头说:“没什么。那时你说你挣了钱会到E市去看我,我就天天问我妈,你怎么还没来看我,我妈怕我急出病来了,就说要等到你当上二级工三级工才行,因为学徒工挣不了多少钱。”
他没回答。
她抬眼看他,发现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她问:“怎么啦?”
他继续愣了一会,才说:“学徒工是挣不了多少钱,但是我还是去了E市的。”
“真的?什么时候?”
他说了个年份,她遗憾地说:“那时我已经回省城了。你真的去了E市的?”
“你不相信?你可以问三中的老人,他们肯定还记得。我去的时候,陈主任还在那里。”
她的眼睛迷蒙了,转过脸去望别处,但她能感觉他在看她。好一会,她回过头来,故作轻松地说:“那你去没去那些。老地方,像那个工厂啊,那条小溪啊。”
“工厂还在那里,锅炉房也在那里,小溪好像快干了,很脏。”
“你帮他们铲煤了没有?”
“呵呵,没有,没人吃冰么,我帮他们铲煤干什么?”
“你不吃冰?”
“吃冰牙疼。”
她没好意思提起掉水里去的事,只感慨地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也是。”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
“我也没想到。”
“你哪年考上大学的?”
“工农兵大学生。”
“怎么选了这么个专业?”
“怎么?这个专业不好?”
“好,怎么不好呢?军代表的儿子,教马哲,正好。”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对你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读书,但我爸爸一定要我读。”
“不读就打你?”
“呵呵,没有,他后来一直没再打我。你知道他是怎么哄我读大学的?”
她想不出来。
“他说:陶老师一家都是读书人,她瞧不起我,就是因为我不是读书人出身。我这辈子是读不了大学了,但你一定要读,不读陶老师一家都瞧不起你。”
“所以你就读了?”
“嗯。”
她大胆问:“你爸爸那时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妈妈?”
“肯定很喜欢,他到现在都常念叨你妈妈。”
她脱口而出:“我妈妈也常念叨你爸爸。”
“真的?我觉得你妈妈会很恨我爸爸。”
她坦率地说:“是很恨,但她还是经常念叨。是在骂你爸爸呢,说你爸爸害了我爸爸。”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她连忙把爸爸的情况讲了一下。
他一直默默地听,最后说:“你爸爸我爸爸都是受害者。”
第二十二章
从那之后,“马哲”课就成了岑今最喜欢最盼望的课。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次上“马哲”课,她没好意思跑到前排去坐,怕同学看出破绽,也怕尹老师笑话她。她还是坐在最后,但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她的尹老师,她张着耳朵听,但听的不是他讲课的内容,而是他的声音,成了她胡思乱想的伴奏音乐。她盯着他看,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迷人。
他的一切都变了,但所有陌生的东西里都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长高了,长大了,长壮了,不再是瘦精精的,但他的手指还是属于修长的那种,让她回忆起他当年的瘦。他的声音变低沉了,宽厚了,完全没有小男孩的稚嫩,但他还是喜欢说“我什么不知道?”,也让她想起小的时候,他经常神气活现地来这么一句。
她觉得他讲课的时候也不时地向她坐的地方望过来,但她没把握两个人的视线触碰过没有。她觉得她近视的程度正好,既不是看不清他的外貌,又不是把一切瑕疵尽收眼底,就那么半清晰半朦胧的,使他显得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