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自己充分理解魏晋出柜的那一刻的心情,也能预估出柜这一行为需要消耗的勇气。此刻他才发现,人自己不到那关头,是永远无法真正做到共情的。

洛宇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安置了爹妈:“我明天再来送你们去火车站。”

“不用不用,一大早的车,你多睡一会儿。”洛宇妈说,“带给你的东西记得吃,吃完了再给你寄。”

洛宇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洛宇爹只当他临别不舍,在他背上豪迈地拍了一记:“长大了。亲戚熟人都念叨着好久没见你了,过年你可得回家,最好再带个……”

洛宇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说起来,你们还记得我那表姑不?”

这禁语一出口,宾馆房间一瞬间陷入了沉寂。沉默本身已经充分表明了答案,可洛宇爹偏要倔强地问一句:“哪个表姑?你好几个表姑呢。”

“小时候总带我玩的那个……”洛宇已经后悔了,“就,这几年没听你们提过她,刚才也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没别的,就顺嘴一问……”

他住嘴了。爷俩仿佛在进行第一届此地无银三百两大赛。

“早就不知去哪儿了。”洛宇爹硬邦邦地说。洛宇妈面带薄怒,薄怒里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与慌张,责备道:“以后在亲戚熟人面前可别提她。她当初闹得那么大,说什么的都有。小心人家连带着误会你。”

是了,亲戚熟人。这四个字代表了洛宇爹妈的整个交际圈。

洛宇惯性使然地点点头,舌根处一时有些发苦。洛宇妈还放不下心地追问道:“你和她没联系了吧?”

“……没有。”

洛宇拖着脚步走出了宾馆,背脊上似乎还落着两道担忧的目光。

——

洛宇并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即使在此时此刻也看得清楚,父母是爱自己的。这份爱产自牢不可破的血缘纽带,越过时代、环境与认知的鸿沟,朝他传递着原始莽撞的热度。

就像那年他获奖保送后,想要一台电脑打游戏。他爹根本不懂什么配置,却二话不说便去取钱,还叮嘱他“往贵里买,对学习有帮助最重要”。

洛宇知道如果自己孤注一掷对他们坦白,他们在漫长的斗争之后,多半还是会跋涉到他这一边,与他一道面对鸿沟彼岸的魑魅魍魉。而那也不会是因为什么境界的提升,他们依旧苍老而茫然,只是爱他而已。

他们会与自己一道,从此成为老家“不该被提起的人”。自己早已离巢高飞,所以大可以一笑置之,而他们却只剩那个巢了。

洛宇越走越步履沉重,直到快走到校门口了才突然站定。他已经一整天没联系过魏晋了。

洛宇从兜里摸出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他打了个电话过去,魏晋没接。洛宇心中莫名地有些惴惴,又打了一个,等待音响了七八声,那头才传来一阵嘈杂的噪音,然后是魏晋的声音:“……嗨。”

“魏晋?你在哪儿呢?”

魏晋没吭声。洛宇侧耳聆听,分辨出了音乐和鼓点声:“你在酒吧?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魏晋说:“嘿嘿。”

洛宇想起了魏晋上次的酒量,顿觉头大:“哪个酒吧?听话,发个定位给我。”

魏晋也不知喝了多少,声音里一股懒洋洋的酒味儿:“你猜。”

“……”

洛宇还真猜中了。

他第二次迈入后窗酒吧的大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片刻,才瞧见魏晋趴在吧台上,一手支着脑袋,正与那帅哥酒保说说笑笑,面前摆了一溜空杯。

洛宇眼皮跳了几下,隐约觉得有点问题,走去在魏晋肩上一拍。魏晋迷迷瞪瞪地转过头来,满面红晕,一见他就咧嘴笑开了:“哥。”

洛宇哭笑不得:“哥什么哥,你这是喝了多久?”

“哥。”魏晋这回是不是装醉是真醉,言行毫无逻辑可言,摸摸索索地找出手机,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你看。”

洛宇低头一看,是一张盆栽的照片。

魏晋喜滋滋地邀功:“我跟着张老头修剪了一下午,这是最满意的一盆,憋到现在才给你看。美不?”

洛宇自知直男审美,看都不看,顺着他的意思说:“美。为什么要憋到现在?”

魏晋继续邀功:“因为你在陪爸妈呀。”

洛宇心头一酸一软,滋味难以言说。他大概能猜想到魏晋独自前来买醉时的心情了。

魏晋却仿佛突然清醒了一点儿,面色一变,拉住他辨认了两眼,又推了他一把:“洛宇?你不能来这里,你快走。”

洛宇不跟醉酒的一般见识:“是该走了,我带你回去。”

“不不不,你快走,现在就走!”魏晋越推越用力,一时重心不稳歪到了洛宇身上。他又赶忙挣开,带着惊恐之色四下张望:“这里是……这里是gay吧啊,万一有人看见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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