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2)

梅惟怔怔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街景,早已习以为常的长篇叨念中,只有一句话真正抵达他的大脑,掀起圈圈涟漪。

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爸爸了。

身为法学教授的父亲总是那么忙,四年前还应日本大学聘请前去任教,大半时间都待在异国。平时在家要见上父亲一面,真的好难……更别说同桌吃饭了,大概半年都碰不上一次吧。

他突然变得坐立难安起来。

轿车很快远离市区,抵达阳明山上一幢占地广阔的花园别墅。

通报过后,高耸的拱形雕花大门缓缓朝两旁打开,眼前一条宽敞车道铺展开来,穿越大片林园直延伸至正屋前。园里花木环绕,绿意深邃,却又井然有序,处处打理得一丝不苟。

几株樱花树正到了含苞待放时候,前阵子天寒,最近又回暖,梅惟一直在注意花开了没,每次经过时都一定会多望几眼,然后又失望的收回目光。

今天几点嫣红终于探出枝桠,轿车从旁驶过,车里的他却连头都不曾抬起。

爸爸终于回来了。他心里不断重复默念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走进饭厅,看到长型餐桌上,那个向来空悬的位置依旧是空的,连餐具都没摆上。

他一愕。像拆个期盼许久许久的礼物,包装盒打开了,却发现里头什么都没有。

桌边已坐了两人,正在用餐。

左侧少女面无表情垂眼啜着咖啡,彷佛全不觉有人进来。右侧少年瞥了呆杵在门边的梅惟一眼,手里筷子突然重重一摔:「杨婆!撤一些菜下去!这么多哪吃得完?光看就没胃口!」

「是,少爷。」在旁满头华发的老妇躬身应道。

「哥,吃饭时能不能别大声嚷嚷?」少女冷道,和少年极为相似的秀丽眉峰轻轻蹙起。

「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拿走!」少年不理会她,仍是高声呼喝。

梅惟看着一道道被端走的菜肴。蒜茸龙虾,百花酿豆腐,荷叶蒸鸡,牛尾清汤……都是父亲喜欢吃的。

他心下明白了,突然间胃口尽失。但他还是走至墙边橱柜拿出一套餐具,盛了些饭菜,拣个餐桌上与弟妹相距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默默扒几口饭,明明是日本新泻米,味却如嚼蜡般。勉强把口中一团东西吞下,还是忍不住,他呐呐问道:「……爸今天不回来了吗?」

妹妹芷砚眉眼抬都没抬,一副没听见模样。弟弟帛宁在一阵难挨的窒默后,冷冷丢来一句:「你没眼睛不会看啊?」

「……喔。」

他再次垂下头扒饭。直到吃完前,都没有再抬起脸来。

◇◇◇

「喂!到道场去,和我比一场空手道。」

「……啊?」

杵在房间门口,抬头仰望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同父异母弟弟,梅惟微张嘴茫然半晌,才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勉强挤出一个单音。

「啊什么啊!」不耐瞪了眼那张白痴脸,梅帛宁冷哼一声:「说『比』的确是抬举你了。我记得你自从国二好不容易两条黑带都拿到后,就没再进过道场了嘛。爸教的其他武术,你应该也全忘光了吧?」

「……所以,我没办法和你比什么……」

「不管,你过来就是。我先在那边等你,你赶快换好衣服。」梅帛宁看着他一身犹沾着颜料的工作衣,嫌恶皱起眉:「可别告诉我,你把空手道服都丢了。」

「我没丢……不过,可能已经穿不太下……」

梅帛宁没再理会他细若蚊蚋的嗫嚅,转身直驱位于地下楼层的道场。梅惟在原地又楞了一会,才默默退回房间,拉开最下层的抽屉,翻出那件已尘封多年的空手道服。

黑色的带子整齐折叠置于一片纯白上,他考了数次才拿到的,却一次也没围过。

「果然太小了……」他边换边喃声道。

道服在身上绷得好紧,裤管也明显短了一截,穿衣镜里映出的他,模样十分可笑。他忍住不适将腰带系上,有些局促的慢慢走进道场。

梅家有个占地超过百坪的私人道场,自四岁起,父亲就在这里亲自教授他和弟弟武道,以空手道为主,另包括柔道、合气道,以及父亲年轻时留学日本所习得的剑道。印象中的童年,有泰半时间都是在这道场上度过。

习武似乎是梅家数代以来沿袭的不成文规定,南部老家的男丁,每个也都是有段者。

身为独子的爷爷共娶了三房太太,分别生下二男、三女一男、一男二女〈父亲为大房长子〉,底下开枝散叶出的孙儿女更是不计其数,原本人丁单薄的梅家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颇以此为傲的爷爷于是突发奇想,于每年夏季固定在老家举行武术切磋会,让各房男丁彼此较量一番,并邀请武道同好朋友前来观赏,娱己也娱人,多年来逐渐成了家族盛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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