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16)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获得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拉在最后面。剧烈大风堵住喉咙。被堵在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要逐渐顶破隔膜。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得近乎消失。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上路。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地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洗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溶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经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水气,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显的彩虹。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20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1950年8月5日在当地发生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后来的人再没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2

第二日。从拉格到汉密。步行9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蝗,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粘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蝗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蝗。这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蝗便依附在人体皮肤上面,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优雅地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已经失去了知觉,腿很酸。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的热量来提供身体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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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红道路(2)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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