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我们(44)

时间的计量单位向来多变,对余淮来说,一个白天的时间可能是小半本物理练习册、几百道选择题,或者几十个新单词——而对我来说,它是痛苦挣扎之后,大脑中并未被填补的空白;是日出日落间,毫无建树的沮丧。

所以每当我发现夜幕在我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降临时,总会从心底满溢出一种恐慌,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弭,说出来又变得矫情。那一刻很像抓住旁边的某个人——但我想,余淮不会明白我。

我不幸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那种人,没能力,却有上进心;没天赋,却有梦想;越努力,越难过。

每一个我毫无作为又毫无长进白天,时间都往前走一点点,然后把我扔在原地。

日复一日,我被世界落得越来越远。

余淮怎么会懂呢?他是一个走得比时间还快的人。

“你怎么了?”想了想,我还是开口问。

余淮说不等他妈妈,可他还是没有回家。从见到他妈妈那一刻时,他就开始不对劲儿。我想知道原因。

当然说了回家,也还是坐在这儿,我的原因却很简单。

因为他。

“没怎么。”

我猜到了是这种答案,并不觉得失望。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如果余淮此刻问我齐阿姨是谁,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随口胡扯一个答案。

“我只是很烦我妈。”

我刚刚特体谅、特宽容的形象忽然被他这一坦白给毁得彻底。

“你这是青春期。”我语重心长。

“不是。”他否定得非常坚决,但是没有故意跟我抬杠的意思。

于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为了劝解他的情绪而莫名其妙地去夸奖一位压根儿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也不是我的擅长,何况想起刚刚他妈妈那句没头没脑的“张牙舞爪笑什么”,我心里也不是很舒服。

算了,自家还一堆烂事儿呢。

所以我俩就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并肩坐着,听着教学区那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只留下远处露出来的一道灯光。

忽然心里变得宁静。

我想起齐阿姨。

我想如果是我亲妈今天来开家长会,表现得也不会比齐阿姨好,甚至可能几句话过后就让我在余淮面前丢尽面子。我第一次庆幸她是个善良的“外人”。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相处之道,只有“外人”才愿意遵守,小心翼翼地远离那道名叫尊严的底线----亲人也不是不了解,只是感情淹没了这条线,毫无顾忌地倾斜过来。

至于她看到我的成绩单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忽然就不在乎了。哪怕她会在心中笑我考上了振华却还是垫底,哪怕她心中警醒自家儿子长大以后可绝不可能像我这么废物......无论她想什么,我相信她都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让我知晓。

这已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最大慈悲,我怎么可能不领情。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那里聊了很多。我听着余淮讲起他们师大附中的那些传奇人物,把这些事迹同我现在和未来即将一一见到的面孔相匹配,第一次有种自己生活在一张巨大的网里的感觉。

“真厉害,”我真诚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连收到打击之后开悟了,“其实你说的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我以前就听说过,当然比你跟我说的还要厉害----你知道的,传言嘛,都膨胀了好几倍。”

“没什么厉害的,这些人三年后你都会认识,会变得很熟悉,你也会越来越知道他们没什么大不了。”

熟悉了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然后分离,越来越陌生,看他们在别的领域,果然成了更加厉害的人。而我最厉害的是曾经和他们熟悉。

我不想让谈话变得太伤感。

“那同样作为传说人物的余淮先生呢?”

我笑着问。

“哦,他啊,他的确很‘大不了’。”余淮一脸认真。

嗯。我知道。可我没说。

“你后悔来振华吗?”余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起。

我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问我,问得直接,却没有给我被冒犯的感觉。第一反应很想要点头——然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梗住了我的脖子,我并没有如自己所料想地那样痛快。

振华不好吗?虽然不适合现在的我,可是让我重新选择,我真的不会来吗?我爸帮我在志愿表上填了一串振华的时候,我拦着他了吗?

我转头去看余淮,他的侧脸轮廓即便在黑夜中也没有模糊,像是无法融入一般。这里确实让我充满了挫败感,然而挫败我的人,并不让我讨厌。

行政区连接着实验室区和教学我,两旁的走廊都有灯光,只有坐在中间的我们像是被困在水泥管里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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