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8)

她试图成为一个有杠杆的人,做事情棱棱角角,有所依据,而不是被人群和集体的概念暴力所摧毁。她也不需要如Fiona那般热衷武装表象及形式,试图获得社会阶层和他人认同。她漠视认同,并同样漠视不认同。就像她从没有学习说一句上海话。她全听懂,但一句都不说。仅仅因为,她认定这一切是和她的生命不相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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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杂志之后,她得到采访专栏,开始独立做主工作路线。与摄影师搭伴,走遍全国偏远省份。深山小村里失学少年,艾滋病村落,西藏手工做佛像的喇嘛,一边种植草药给人治病一边在山区传教的牧师,坚持穿古服研究整理古籍以古代方式生活的教授,终南山上隐居道士,母亲抑郁症发作杀掉三个孩子的家庭,因为举报被迫住在山洞里的男子,河流污染有畸形婴儿出生的县城……诸如此类,种种离奇或边缘存在的主题,是她追索的内容。

一次采访,通常有一星期或半个月左右时间,花费在旅途上。

艰辛细致的工作方式。做完采访,回家做笔录,整理,撰稿,做出一个大专题。和摄影师沟通图片,编辑版面。发稿前在办公室里通宵无眠。如果人在上海,每周一上午固定去杂志社里开会。毫无疑问,她的工作方式与她内心的光源吻合,以此焕发身心所能蕴涵的全部深沉力量,自己却并不知晓。

这是她用来印证和确认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仅仅是一份按时出工谋取薪水用以维生的职业。也有可能,她内心的信念,吸引这份工作来临。

在污泥沼泽般腐烂并且散发出恶臭的现实中,在与世隔绝的高山之巅山溪深谷中,寻找人性与天清地远的一丝交集。这交集在烈焰深渊里时而更显示出一种迫切急进的光芒。

1年12次采访做完,印证庆长持有的论点: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带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压抑和伤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悦的,流泻的,到最后才会显示出某种失控的力量的变形033

27岁这年10月。庆长在浦东机场等待飞机去往北京,受Fiona所托,做一个大篇幅采访。对方是一家加拿大商业软件公司高管。

这本是Fiona差事,但她分身无术,庆长应急帮忙。对方秘书已与她通过电话。采访安排在下午3点。庆长抵达北京之后,直接赶去国贸CBD。

机场快轨乘客很满。经过一段地下隧道,开到地面高架轨道上,窗边出现一览无余城市景色。北京天空,在某个时段经常是灰白色的。凝滞的污染空气,使人鼻塞、喉痛、头晕脑胀。早晨刷牙会想呕吐。但清池说,在此地生活数年之后,这些症状会逐渐消失。不是痊愈,而是习惯。人最终都是在习惯中屈服。我们的意志并非想象中那般强韧,它也不能够选择理所当然的正确。正确的,只能是那些最终要强迫你接受的存在。不管它是空气,城市,婚姻,个性,还是其他。这是他的结论。

此刻,她坐在靠窗位置,漫无边际观望因工作短暂停留两天的城市。北京秋天,偶尔天空湛蓝高远,气候爽朗。后面一对来自美国的男子,一个年老,一个年少,热烈交谈,不断发出轻声赞叹。他们对这个城市有新鲜热情。对面邻座,两个结伴韩国少女,年轻,化妆艳美,用手机自拍照片,在单调娱乐中快活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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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不存在没有目的的人。下车之后,谁都知道去往哪里。

城市是巨大洞穴。要尽快进入能够通往它内部的秘密小径。个体在被吞没的时候,才是安全的。这样它隐藏了自身危险性。

庆长并非第一次来到北京,对这个城市素无好感。但她喜欢独自出行的自己。在一个隔阂严重的城市中,这种内心安定更为明确。因为知道无需与之产生关系,来去自如。人会与之纠缠不清的,是紧密联结的城市,在此中托付情感,形成历史。而那通常因为在其中有发生作用和影响的人。家人,爱人,友人……这些构成决定一座城市在生命中最终的位置。

对庆长来说,云和,临远,上海,是这样的城市。

23岁。她去黄山旅行。在搭乘的客运汽车里,邂逅24岁庄一同,上海男子。他们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独自出门旅行。是她的意愿所发出的强烈讯息吗,以此吸引一切能够完成这意愿的要素和形成。夏天烈日炎炎,即使开着窗,吹进来也是烈火般热风。车厢没有空调,一车昏昏欲睡旅人,汽车于蜿蜒山道长时间盘旋行驶。安徽刚发生过水灾,沿途都是泛滥湖水和漂浮的家畜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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