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12)

还是会有难过的时候。难过于已经丧失拥有麻药的资格,必须面对一切创口。想拥抱一个陌生的背脊,把脸贴在温热皮肤上,直到入睡。直到某天有一个人带着火焰的种子出现。

她还记得曾经恋爱中的自己。衣服上粘满猫毛,不化妆,身上有猫味。手背和手臂上,有被猫爪抓出来的血印子,密密的三四条,渗着血迹,干涸结疤之后会发痒。她站在街边,用手指轻轻搔动发痒的伤口。她的耳朵后面长出发热的小肿块,小腿上有一块环状肉芽肿。这些疾病都是和猫有关。她是一个养着猫与男人住在一起的女子。会渐渐觉得恋爱成为她的困境,因此极不耐烦。

有时半夜她开始哭泣。愤怒中,会随手拿起烟灰缸砸男子的脑袋,扑到他身上撕咬和号叫。烟灰遍地都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些愤怒的来源,但知道这一定来自她真实的内心。那些使她号叫的东西,来自她对自己的清醒明了,和依旧不变的无能为力。

在灯光通明、人头攒动的超级市场,她站在鼓鼓囊囊的购物车后面,心无旁骛,仿佛幼小的等待父亲接回家去的女童。她与男人相处的模式,基本上与和父亲相处的模式相同。争执,哭泣,需索,依赖,剧烈纠缠。以恶性的模式,满足情感需求,让对方做出证明。深入彼此生命太过危险。如果不是这样去爱,就似乎不够满足需索。它使她对爱的方式显得畸形,不够正确,如同一个迷恋伤疤的人。

年少和年轻的重光,习惯用这样的方式与男子相处。一种想摧毁和破坏彼此的伤害力。她的青春曾如此旺盛。但她不再需要这种幻术。重光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强大起来,并且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感情。一种清淡,实际,单纯的感情。一种有根基的感情。像大树一样稳稳当当地生长起来,逐渐枝叶繁盛,逐渐不可拔离。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建立起来的家,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生病不适时有人守在床边,为对方生儿育女……

她当然也不相信世间有所谓神话般的恋爱和婚姻,一对男女之间能够甜蜜欢畅得永无尽头,如果人人都能够依靠瞬间的幻觉,麻醉自己煎熬过极其沉重的余生,那么也就无所谓去追究真假。但这样的故作糊涂是谁都无法做到的。

最起码,重光觉得自己在恋爱中从来没有糊涂过。把男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全部看尽看透,以至无法留给自己哪怕是像火种般的微小憧憬。或许那本质上也是对人性的一种穿透。没有幻象。没有期待和失望。但经历过许多人许多事之后,她对交会过的人与事,从无有过任何怨怼。洞悉了解之后,剩下的不过是怜悯,那种深切无言的怜悯,没有一点点声音。给予对方和自己的怜悯。逐渐开始这样理性,心冷如冰潭。看到时间尽头的虚无。

等的人总也不来,就会渐渐失去目标,以为自己并不是在等,只是无所事事。从小她等待一个可以把自己带走的人。现在知道,最好的方式,是自己找到方向,并且可以有能力带一个人走。其实与哪一个男人终结或开始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星宿要改变轨迹了。它曾经分派给她的黑暗路途即将完结,明亮的微光开始闪烁,新路要开辟出来。

桂兴说,婚姻未必就是那么好。说有些女子一样会结束婚姻,独自带着孩子孤单地生活。重光说,那是因为她们大概嫁给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或者过于年轻,还不知道自己在与男人的关系里需要的是什么。但如果一个女子从年少时开始恋爱,并最终谈到心里山穷水尽,她想结婚,一定是从内心需求的意愿。她知道要的是什么,并且做出取舍。不会贪心。她会谨慎认真,比一帆风顺的人更为珍惜。这样,即使她最终也会独自带着孩子孤单地生活,但至少内心能清明无碍。

一个人到了什么样的年龄,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现在的重光,不会依旧过和二十岁一样的生活:颠沛流离,轮回于没有止境也无觉悟的恋爱之中,只为获取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应该生儿育女的身体,像少女一般自处。这是违反天性的。生活的轨迹,心的走向,与时间开始脱节。人渐渐不能保持平衡。

重光清楚,这是自己迎接婚姻最好的时候。虽然她目前还没有遇见任何一个适宜一起做这件事情的男子。

第18节:月棠记(6)

6

第二天,桂兴打电话来,说晚上带重光出去吃饭。她说,有一两个好朋友一起,我们吃吃饭,聊聊天。重光也不问都有谁,就答应了。她愿意跟随桂兴活动,桂兴结交的朋友都很好,她见过一些,虽然年龄都比重光大,但他们大多态度温和见识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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