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11)

我等在旁边,手里抱着母亲的包和外套。看着她们两个尽情玩耍,一时有些恍惚,眼角渗出泪水来。这个老去的女人是母亲。这个生长的孩童是女儿。

母亲这时转身回来,说要回去休息。她已觉疲倦。孩子活力充沛,恋恋不舍,仍顺从跟随大人离开。沿着湖边小径,走向不远处的酒店。樱花树已开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白色花朵在幽幽灯光下发出光芒来,压弯的枝条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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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起。想走去室外喝杯热茶,呼吸新鲜空气。母亲换上丝质长袖衬衣,搭配珍珠项链。那双白色运动鞋仍不相衬,但她执意服从对舒适的需要。女童兴高采烈戴上纱质大蝴蝶结发箍。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绿树成荫的湖边青石板路上。

湖边一家早早开门的咖啡店。挑选面包,给孩子要了橙汁,给母亲点热豆奶和鸡肉沙拉。

整个咖啡店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之后又进来三人,也是母亲,女儿,小孩,一模一样的组合。看样子这个形式很常见,三个女人一起出门旅行。母亲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递给她,这样可以给坐在旁边桌子的她们让出一把椅子。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干净。走出咖啡店,决定坐绕湖的旅行车。

这是轻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线。坐车,中午在楼外楼吃饭,点西湖醋鱼和莼菜汤。回返时打不到车,孩子却熟睡。我抱着她等在路边,母亲替我去拦车。下午去湖里坐船。黄昏时抵达杨公堤,此时再无办法打到任何一辆出租车。只能在路边上了公车,先让它把我们带到武林广场,再想办法打车回酒店。

困境无疑总是会出现。公车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长得结实,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撑。这样的时刻母亲已无法帮助我,我现在连一只重包都不让她拎。下了公车,穿过大马路的天桥。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无语。沉默使我觉得放松。

回到酒店休息。母亲习惯仰睡,换上棉质睡裙,垂落下长发。从小在海边山村里长大的母亲,身体健壮,头发依旧浓黑茂盛。我默默观望她。她手和腿的轮廓,她的身形,面容,头发。小时候看母亲在镜子前梳头发。她极爱梳头。她做了旗袍穿。她爱佩戴首饰。她的确是一个给女儿做了榜样的母亲。哪怕在感情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在梳妆。

年轻时她是勤力而爱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饱满的烟火气息。现在成为手上皮肤日益收缩乏力的妇人。

父亲去世之后,寡居十年。但也许从二十岁结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独之中。与父亲不和睦,相处时多冲突。她用工作、劳作、坚韧和乐观,对抗自己的命运。但这孤独并未改变。我曾问她,是否需要再找一个伴侣。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亲说,要找到一个有情义的男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骨子里她有某种刚愎自用,也很倔强。需要别人做出证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这种特征通常出现在用情强烈的人身上。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感情吞服种种苦头。母亲也曾说我对感情太认真。她暗示我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对等的人会少。

她说,大多数人无法匹配也不能承担这样重的感情。最终它会回来伤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说,还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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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过一件丝绸上衣送她,是她素来爱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爱丝绸。很多年前,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礼,母亲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昂贵的丝质衣料,一匹匹抚摸,挑选,满心欢喜,即便买的衣料是为了送予他人。母亲很少穿,最终是因为怕花钱。她有很多这种模式的行为,为避免麻烦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严感,违背自然的心意。这个模式也曾给予我很深影响。

区别只在于她始终坚持这个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碍之后,觉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让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种美德。这是一种信任的能力。

她爱美。在一老裁缝处做过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质是混纺的,并非纯桑蚕丝。后来穿不下送予我,我收进樟木箱子里,一次都没穿。箱子里保存着父亲去世前穿过的汗衫、孩子穿过的尺码在变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属于我自己的几件有纪念性意义的衬衣和连身裙。其中一件衬衣是走墨脱时穿过的,洗过之后还能摸到泥土的质感。衣物是贴近的信物。

买下那件昂贵而漂亮的上衣,心里想到,即便买给她,她大概也不会穿。这不过是我的情结。我总觉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负被压抑的天性里的柔情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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