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5)

“人是情愿孤独,也宁愿死的。否则我们为何要跟心爱的人作对,对当下的事物漠视,又向往遥不可及的一切……”在长途飞行的闷热机舱,把这部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在有所感应的作品里面,看到的虽是别人的故事,照见的却仿佛是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影子、呼吸、结构和细节,如此相似。以至有时让内心生出一种软弱和憎恶。(也许在潜意识中,人并不喜欢他人说出自己的内心。你以为自己独一无二,而事实并非如此。)

曾经。无论在哪里,在何时,时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没有旁人,仿佛始终是一个人。生活也许会被一些细节填塞,但最终又在不断被流水洗刷和带走,留下的仍是岩石般坚定处境。所有的事实在分散发射之后,仍以一种单纯而有力的方式再次返照。

我们身上所被搁置的无形而庞大的经验何其空虚,又何其沉重。

14

他问我,如果得到一个伴侣,想要的情感关系是怎样的模式。我说,照顾、承担、保护、安全。别人的答案也许会不同,比如宠爱、依赖、占有或者相悦。这些词汇的感受对我来说很陌生。

童年时,双亲很少带我去电影院、游乐场或小公园。我们很少在餐馆里热闹而亲密地吃饭。他们不过问我内心是否快乐,可有忧虑,很少送我礼物。到了少女时代,连沟通都丧失。有时好几天什么话都不说。长久处于这样的模式和氛围之中,会逐渐觉得如此接受下来的现实都是正常。

就像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保护和遮盖,但人带着它,慢慢与它成为整体。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他最终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对自尊和情感的渴望与羞耻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觉得天生就该没有。

十六岁左右,我即觉得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到哪里都行。心里有一种僵硬阻滞,使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无法懂得爱的内在,却对它有贪婪的需索之心。成为对情感只有匮乏感而没有憧憬的女子。如何得到来自他人的情感,如何享用,全无概念。偶尔别人给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不习惯,不知道它什么性质。如同一棵结不出果子的树。

生怕别人的一丝丝给予都会成为难以对等的负担。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这种内心冷漠即是伤疤。我逐渐意识到所谓的人的感情,不过是一些缤纷的肥皂泡。感情总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时我很失望。有时我佯装不知这些失望,并最终忘记这些失望。

辗转损伤之后,在长久背负这种自相矛盾的不可解决的失望和需索之后,我已知晓,人不需要幻觉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共存,并越过它的界限。

15

成年之后,重新整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修复。此时父亲已去世很久,母亲也在老去。再次回望这对血肉相联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们在人世所处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对自身和他人时会有无法克服的困难。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制、无力。这种理解的发生,使我接纳了自己的历史及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我对他们的感情经历一次新生。并使自己同时得到这种新生。

孩子需要小心对待,需要亲吻、拥抱、关注、鼓励。需要确认的爱与安全。被剥夺这些,心里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因为内心的敏感和情感被压抑,能量剧烈冲撞,需要释放。但这些冲撞可能带来牺牲。如果不经历有效的成长和调整,心会与碎裂结盟,并最终被自己毁灭。

这样的人,需要更为顽强和长久的自我认知的过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帮助和教育来让自己恢复和愈合。

而我,如果不曾经历顽劣不定的成长,是否会因此改变人生模式。如果父母感情和谐通达,家人时常相聚吃饭,聊天畅谈,有充分的爱的表达,我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情绪稳定内心温驯的女子,得以早早结婚,与男子平顺相处白头偕老。我不会远离家乡。也不会始终与人的关系动荡不定。这种假设我知道它无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间一直存在的某种格格不入或者不合时宜的关系。这也许是一种无法被对抗的力量。

命运发生的模式是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设置需要穿越的障碍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务。我终究只能开始写作。远行和孤独于我,即是必须接受的负担。

我们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设。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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