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14)

“行,那回头我去跟卫红说说。”我妈点点头。

“你们不是说不理他们家人么。”她们刚刚数落了我,我心里又因为秦川憋气,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来。

“嘿!这孩子!”我奶奶皱起眉头。

“大人说话,小孩cha什么嘴!”我妈气恼地嚷。

我不想理她们,正要站起来走,珠帘却突然一下被掀开了,秦川跑得喘喘的,钻了进来。

好多天不说话,我眼看着他,竟有点惊喜,一面高兴他又来找我,一面假装仍生他的气,抄起手别过脸去。

可秦川却丝毫没看我,只瞪着我奶奶和我妈说:“谢奶奶,乔阿姨,我妈……我妈让我喊你们去居委会。”

“我也正要找你妈呢,”我妈笑呵呵地摘下围裙,“什么事呀,要到居委会去?”

“您……快去吧。”秦川脑门上一个劲地冒汗,脸色也不好。

我妈和我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我看秦川一点没有要理我的意思,更加无趣起来,也跟着她们一道出门。

刚掀起帘子,秦川便在我们身后说了晴天霹雳似的一句话:

“吴大小姐没了。”

前面的大人不知是谁松了手,廉价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到了我脸上。太阳骤然刺眼起来,整个天都白透了,仿佛宇宙中只有这一颗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双眼被晃得盲了,就像无声无息地爆裂了一样。

那个夏天和我的童年一起,从此开始,先后完结。

第十七节

吴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里。

她一身齐齐整整的,还是那么干净,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丝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狈的痕迹。她躺在院子里那个平时常坐的旧长藤椅上,头微微歪向左边,仿若在仔细听石桌上收音机里那一出戏的唱白。灰白色的头发仍像平日里那样整齐地拢到耳后,用乌色的发箍定住,一丝不乱。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锦缎长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里裁的,斜襟的,领口上绣着几枝兰花。藏青色的棉布裤子浆洗得很平整,黑色的带襻儿布鞋上也没什么灰尘。腕子上没有首饰,只有她平时用惯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来,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发现她的是姚阿姨,吴大小姐头些天拿了一块旧布料来找她定做裙子。姚阿姨说那料子虽然看起来有年头,材质却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压箱底收着的好东西。本以为吴大小姐是要出远门才会特意制件新衣,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上路时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热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给她送了过来,进门看她坐在院子里,先还以为是睡了,眼看日头越来越低,要照过来了,姚阿姨便轻唤她,想把她叫醒。吴大小姐却没有动静,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顺势掉在了地上。姚阿姨这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吴大小姐孤寡独居,旁边也没有人帮忙看顾,姚阿姨忙喊了居委会来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经没了。

吴大小姐的院子里少有地热闹起来,大人们忙前忙后的,我站在一旁呆立着。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脸,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我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大约应该是要哭,可眼泪却像结成了冰,怎么也落不下来。我想跟她说句悄悄话,说那个珠花头面是我拿走了,我会还回来的,但嘴巴张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气里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们要把吴大小姐抬到屋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冲了过去,却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怀里,小声说:“乔乔,乔乔,别看。”

我终于哭了出来,可是声音还是被更强烈的悲声盖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过来的将军爷爷。

他单膝跪在院子里,号啕大哭。

慌乱中不知是谁碰响了吴大小姐的收音机,里面播的正是程砚秋的那一段: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第十八节

那天晚上,我去北墙根放冬储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找了出来,想要把这个还给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这样的事,左右街坊们都在议论,胡同里倒显得比往常热闹。等到我妈去了姚阿姨那儿说我叔叔的事时,我才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吴大小姐家围着的人早就散去了,从门口影壁望过去,只有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一树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平时胆子极小,但那天也许是有着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还回去,所以才敢独自一人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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