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52)

奇怪的是,无论奶奶如何和孟谨诚说话,孟谨诚都不吭声,只是咿咿啊啊地叫。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别……别——怕!”根本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某种来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学后,揣着几块花生牛扎糖跑到奶奶屋子里找阮阮。他飞快地剥开糖衣,然后在阮阮毫无准备的时候,将糖块塞到她的嘴里。

阮阮先是被这突来的“袭击”吓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舌尖已经舔到了一丝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孟古问阮阮,花生牛扎糖好吃吗?

阮阮点点头,冲孟古吐了吐舌头,但是眉心依然因为眼睛的疼痛而轻轻皱着,烟雾缭绕一般。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转在口袋里,小心点着数,心里非常美——居然有七块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谨诚昨夜突然而出的“话语”,就问孟古,说,谨诚小叔他从小就是傻子吗?

孟古刚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风一样闯进来的马莲扯着耳朵给拎走了。

马莲说,孟古!你每天放学不进来看看这个死杂种野孩子,是不是就心痒痒啊?你每天猴急着过来,当是转世投胎啊!

【25】

后来,孟古告诉阮阮,小叔以前很正常,后来就突然疯掉了……

说到这里,孟古突然很严肃地看着阮阮,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小叔是……是个小流氓。孟古说完“小流氓”三个字,脸变得通红。

那个年代,“流氓”两个字多么严重啊,骂一个人流氓就等于将这个人判了死刑一般。而且,两个情事懵懂的少年少女之间,谈论这个词眼,气氛突然尴尬。

阮阮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她摇头,拼命地摇头,说,谨诚小叔怎么能是流氓呢?不可能的!

孟古的脸更红了,他也焦急起来,说,我也不相信的!可是上学的时候,很多人都这么说他……

孟古的声音低了下去,很显然,有些话,他无法告诉阮阮。在他上学的这些年,几乎在每天的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总是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说——

看,那就是孟谨诚那个小流氓的小侄儿!

孟谨诚?不就是那个二傻子吗?

可不是!幸亏傻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流氓呢!听说啊,听说,那小子十几岁就……

啊?还真了不得了!

是吧?他大哥就是被他活活给气死的!

那活该他变成傻子!

你看他这个小侄子,别说,还真像小流氓小时候啊。那小流氓长得真俊,可惜前半生是流氓,后半生是傻子!真可惜了!

唉,你说,他小侄子会不会也随他叔叔不学好,将来也变成流氓啊?

……

就这样,孟古在这些飞短流长之中,渐渐对孟谨诚变得冷淡起来,他再也不绕着孟谨诚跑,再也不热情地喊他“小叔”,更不会骑在他的身上玩骑大马……他尽可能地躲着孟谨诚。尽管每一次孟谨诚看到他的时候,都会热切地冲着他咿咿啊啊地呼喊着,可他依然决绝地只给孟谨诚一个背影。

孟古的这些转变,全是因为在他十二岁之后,突然理解了“流氓”这个词的意思。

在他童年的时候,别人说孟谨诚二傻子大流氓的时候,他总是维护地站在孟谨诚的身边,和那些孩子对骂,试图用自己的小小身躯挡住那些扔向孟谨诚的小石子和吐向孟谨诚的口水。

尽管最后,常常是孟谨诚护住了小小的他,满身伤痕,满头口水。

然后,当奶奶追来的时候,那些小孩子一窝蜂地跑开。孟谨诚这才爬起身来,看着身下无恙的小孟古,虽然自己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带着伤口,但还是咧着嘴巴对孟古傻傻地笑。

那个时候的孟古,要强的孟古,常常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将自己的傻小叔孟谨诚带离这个村子,不再让他被人欺负。

可是,十二岁之后,孟古明白了“流氓”的意思,处于青春期的小孩,自尊感变得极强,他选择了相信那些飞短流长。于是,他对孟谨诚变得冷漠。

从此,在街头,那些小孩对着孟谨诚扔石头、吐口水,他便冷漠地离开,不再关心那个被一群小破孩给折腾得倒在地上的孟谨诚。一身肮脏的孟谨诚,满眼迷茫和伤感的孟谨诚,就那样看着孟古倔犟地离开。

……

因为没有治疗,阮阮眼伤就这样耽搁了。

虽然村头郎中给阮阮换下了纱布,但是阮阮的眼睛最终还是失明了。不过,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能看到光,却看不清,能看到人影晃动,却只是白茫茫中的辨析不清的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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