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未了(117)

温别玉无意识抱紧了人,半晌,哑声开口:

“我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父母通知他,爷爷死了,回去奔丧。

昨天晚上还和他亲密jiāo谈的爷爷死了,他要回去,和爷爷的遗体做最后的告别。

他上了车,再下车,出站的时候看见站在前方的俞适野。

熟悉的人守在他熟悉的位置,麻木之中突然多出了一点波动。

他略显迟钝地搬动脚步,向俞适野的方向走去,才走一步,父母出现在他的面前。

父亲的表情是平板的,平板里藏满埋怨,他的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父亲压低了声音教训他:“你要gān什么?你想去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死了,你还想去找俞适野,你就一秒钟都离不开他吗——”

话开了头,就不曾停下。

他被他们带进车子,带入家中。他停留在自己的家中,却看不见家的主人。

父亲始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将每个字每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埋怨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他说你们怎么能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

他说你怎么能让俞适野前来照顾你爷爷。

他说这是你的错。

他说就该听他的,该把爷爷放进养老院,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

母亲在一旁制止。

她说两句父亲。

她说小孩子懂什么,事情发生了就不要抱怨了。

她说你现在唠唠叨叨个没完,你之前倒是多来看看你爸爸啊。

她又说两句温别玉。

她说你父亲这一天太伤心了,啰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亲的气,是你错了。

她说你怎么能把爷爷jiāo给别人照顾呢,别人是别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枉费你爷爷这么疼你。

那些声音,是蚊子,是蜜蜂,绕在温别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向他们,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huáng委顿的枝叶定格在温别玉的瞳孔里。

很久很久,温别玉找到自己的声音,声音是很浓的迷惑。

“爷爷……是怎么死的?”

絮叨的父亲蓦地僵住了,犹如火山喷发,他先是bào怒:

“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爷爷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爷爷他是——”

母亲狠狠扯住父亲,呵斥道:

“你不要说了!”

“都是我和他的错,你们就没有错吗?”

父亲对俞适野的指责唤醒了温别玉,温别玉转回头,静静问一句。

喷发的火山上,岩浆纷纷滚落。

父亲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发上,崩溃一般的失声痛哭,泪水在他脸上横流,决了堤般,收也收不住。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你知道你爷爷直到最后都还想着你吗?你怎么能不回来,你怎么能让别人回来!”

“爸啊,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孝顺过你——”

这是温别玉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诞的种种,怔怔地发现自己简单一句话,就击溃了父亲。

不真实。

温别玉无法感觉到真实。

他在一边,其余人在另外一边,中间是一层毛玻璃,玻璃拦住了声音,也拦住了人,他只看见几道影子,做木偶戏似,兀自说话和动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张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见了爷爷。

活生生的爷爷,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里。

而他站在葬礼的现场,看着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围在爷爷的棺木旁,伤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对自己的恶心和羞愧。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亲的对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在推卸责任。

他想把爷爷死亡的责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却没能照顾他,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温别玉渐渐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样,僵直在一块地砖上。

他开始恐惧,恐惧让他看见了一个人,让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小野来了,让他进来……”

吊唁的人没有听见,站在他身旁的父母听见了。

父亲狠狠说了一句:“不许让他进来!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爷爷的死亡,看见你,我也想起你爷爷的死亡!——”

旁边的妈妈同时打了个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见爷爷尸体的那个瞬间:“你就体谅你爸爸吧,葬礼为什么非要让他进来看,让他看见你爷爷的死亡还不够吗?”

温别玉丧失了声音。

他望着爷爷。

爷爷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再对他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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