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172)

作者:小昀山 阅读记录

卧床一段时间后,她进了医院,且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在得知她病危的时候去见过她一次。穿着病号服的,早已不再被允许化妆的柳江茵躺在白色的真空里,颧骨突出,头发稀疏,像一朵残破的蒲公英。那之后一个月她就死了。

他们那时候谈了些话,只有他们两个,一些“母子之间的体己话”。柳江茵把那些话在梦里又同他说了一遍,只是不知那是他真实的记忆,还是基于他后来思考的加工。

她说得不多。

柳江茵承认说,那些软弱的人,往往不敢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自己,而转而倾向于去寻找一个可以供他们去怨恨的人,好像这样可以给他们继续苟且偷生的力量。可是他们寻找的时候,往往又不敢或是不舍得去指向直接造成他们的痛苦的人。于是那些更加弱小的人就成为了不敢和猛兽抗争的狐狸的猎物,也被施加了软弱的罪责。

霁青,她含着一点讽刺的微笑道,说对不起也没有,要怪就怪你自己心太软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想要好好对你的。

我只最后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他问。

可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柳江茵躺在那里,脆弱地含着眼泪看他,恍然又变回了起初跟着沈自唯到他家里来的那个美丽的女人。女人早在长年累月的病痛与野火般求而不得的爱恋里变了形,在绝望中抓住那个毫无反抗力的男孩,把他跟她一起拖了下去。没有惨叫,没有溅血。被一寸寸凌迟了的孩子仍然活着,把那副微笑着的面具晃晃悠悠地挂在脸上,自以为高明地企图遮住那副支离破碎的躯壳。

他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他注视她的眼睛,见那两张薄膜里是像是调岔了的水彩颜料,是近似于黑的颜色,却显得十分混沌,像是老屋墙上退了色的,脏污的花玻璃窗。医院的蓝色墙壁在摇晃,暮光从床的一边退到另一边,退出病房,其速度缓慢且反复无常,却终于完全消失在窗口。

那是最后的归宿。

他看着柳江茵的脸像波纹一样融化进永夜里,在长久的黑暗后,寂静里终于嵌入了另一个女声:

“淇山自然风景区即将到达,请乘客做好下车准备。淇山自然风景区……”

*

星期六的早晨,独自进山的沈霁青在山脚下的一条小路上遇到了一行三个结伴来此地游玩的男人。

“你也是要去看瀑布的吗,大兄弟?”

三个人的年龄看起来比他要大上一些,但看起来最大的那个目测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沈霁青不愿花费精力去记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加上想着今天之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只简单地靠他们的外貌特征来区分:眼镜、大胡子和瓜皮帽。其中大胡子格外神采奕奕且健谈,见沈霁青恰好走了和他们一样的路,便抓住他不放,一副恨不得与他称兄道弟的模样。

像他此前竭力维护又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的一切社交一样,沈霁青内心是十分不耐的,且他今日还有最重要的计划去做。但多年的习惯还是令他当即笑道:

“是啊。淇山的小瀑布是挺有名的,我特意留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来看。”

瓜皮帽闻此称赞他“英雄所见略同”。

他看起来最年轻,手里跃跃欲试地端着一架看起来十分专业的单反,几乎见到什么就拍什么。在他兴致勃勃地把头扎进草丛,一个劲儿地拍石缝间郁郁葱葱的明黄色小野菊的时候,眼镜开始与沈霁青攀谈。他是一个忧郁稳重的男人,镜框圆圆的,显得十分喜剧化。

“我们上次来是去年深秋,到处都是落叶,整座山看起来跟散文里写的似的,就是倍儿冷。夏天就好多了,而且不少花花期还没过。喏,你看这种野菊,到深秋就没几丛还开着了,现在山脚下全都是,连石缝里都有。你也是昨天刚到的吗?”

沈霁青顺手从旁边的一处草丛里掐下两朵指甲大小的野菊,放在手里反复把玩。他星期五一整天都没能上山,被这许多花截在了山脚下,寻了一处石阶从早坐到了晚上。这些花给他一种他房间里那朵金盏菊活过来了的错觉。

“是啊,”他笑道,“累得要死,就在客栈周围溜了溜,这不今天一大早就上山来了吗。”

这时候瓜皮帽拍完了花,一行四人便一同沿着山路向上行去。许多路都是一面靠山崖,一面围着粗木围栏,向下眺望,弥望都是深深浅浅的树顶。石涧间流过细细的水,像是发育不良的瀑布。如此走了近一个钟头,他们抵达了半山腰上的一座小型建筑,看外形是一座山庙。

他们绕到正门,见它大概也是荒废许久了,里面只有空空的供台,不知此前供奉着的是一个什么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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