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9)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我看不见。”

☆、故地

赵邯郸说我不会住在这里。

他一贯语气慵懒,唯有在说到这件事时坚决。沈宁同意了。他在南都有好几家房产,这很简单。然而赵邯郸又说,你得跟着我走。

“陪护嘛,难不成我还要专门来这里看你?”

他这么说。

那时沈宁正坐在院子里,阳光铺天盖地而他看不到,只皮肤上不间断地浮起热度。他猜想自己是坐在中庭的老树下,日光穿过叶底缝隙洒向他,在局部燃起星星点点的七月火。赵邯郸的声音被风送过来,飘飘摇摇,被他手里扇子扇得轻而又轻,好像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扇子是客厅里的宫扇摆件,四方的扇框像是苏州园林的花窗。赵邯郸拿得很顺手,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他总是在摸来摸去,好像天生如此。有一回沈宁在阁楼弹琴,赵邯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背后偷摸摸伸出一根指头,在琴键上敲出短促的音。沈宁差点把琴盖落下来,给这个无端介入沈家的陌生人一点教训。

赵邯郸摆动手腕,轻巧地摇扇,将凉风分一缕吹向沈宁。沈宁本来想要反驳的唇顿住了,他还有资格发言吗。他能阻止赵邯郸乱动那些摆件吗,如果四年前他做不到,凭什么四年后他就可以,用他不见光的双眼去哀求吗。他同意赵邯郸来照顾他,而赵邯郸有自己的方式,他们建立的是公正平等的雇佣关系,所以他必须要学会让步。

“为什么?”沈宁说,他探求一个原因。

风停住了,赵邯郸不再扇动扇子。他低头看了看宫扇檀木制的柄,想起他母亲是如何用纤细的指婉转拿捏,一步一摇都那么风情万千。但她永无可能再握起这把扇了,她走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雪地里腾起好大一片亮光,酗酒的货车司机撞上沈常的车,他和林孤芳一同埋葬在冲天的火焰里。

然后雪落下来,熄灭这一切。

“因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赵邯郸说,“你什么都没有丢掉。”他的房间一动未动,连抽屉里摆着的薄荷糖都没清理,在这四年的日月中它们融化了又凝固,在密封的塑料包装里失却原来的形状,歪七扭八地粘合在一起。

“这会让我觉得,他们还会回来。”

赵邯郸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

其实沈常和林孤芳都不是很称职的父母,他们的结合只方便了一件事,那就是将责任推给对方。他们总是不在家,沈常忙着沈家,林孤芳忙着自己,而屋子里黑洞洞,寂寞忙着吞噬。所以刚失去他们的时候赵邯郸没有实感,就好像是沈常去开一个很久的会,林孤芳去很远的地方旅一次游,中间或许会有很长时间的缺席,但他们最终会回来,留下烟灰缸里未熄的烟头和水杯上鲜红的唇印,新上过鞋油的高档皮鞋和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的高跟鞋与长筒靴。

他没有实感。

门口的鞋一双双收进去,烟盒里的烟不香了。他无意中碰倒他母亲的香水,小巧的香水瓶掉在地上,杏仁和佛手柑的味道血一样流出来,蜿蜒着淌了满地,新鲜得像是昨天才刚刚买来。前调之后,玫瑰的芬芳从地板升起,盘旋在客厅上空,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

他没有实感。

直到他撞见哭泣的沈宁。

沈宁在哭,咬着牙,额头用力顶着墙。他的眼泪落在地板上,跟客厅里的钟摆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安静,他的呼吸是无声的。如果没有看见他的话赵邯郸会以为是空调在漏水。以前他和林孤芳住的地方不是很好,母子俩挤在一间房。林孤芳睡床,赵邯郸打地铺,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帘子。空调很老旧,启动久了接口处就会漏水。滴滴答答。水滴一整夜都单调地击打地板,比数羊催眠。这时林孤芳总是会坐起来,不管不顾地点一支烟。她抽得很凶,不在乎她处在成长期的儿子是否会困扰。赵邯郸在云烟缭绕里抗议说妈我呛,林孤芳说闭嘴。窗户框起路灯的光,她被笼罩在昏黄的烟雾里,像个电影明星。

你会想爸爸吗?赵邯郸曾这样问过她。

林孤芳说,我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一团巨大的烟雾从她口中吐出,浓烈的烟香向下沉降。赵邯郸呛咳起来,他母亲手上的红点正随着滴水的节奏一明一灭。

有很久赵邯郸没有再听过这种声音,从他搬进和悦园后,他再没听见过这种声音。突然地,赵邯郸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听见这种声音了。

沈宁失去他不称职但试着称职的父亲,赵邯郸失去他不称职也从未想要称职的母亲。这个家不够好,他承认,但这毕竟是个家。沈常甚至替他去开过家长会,虽然只有一次,虽然他坐在沈宁的位子上。但他毕竟曾经这么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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