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日(15)

作者:罗开 阅读记录

“那难道不是很明显的事?”菲里克斯说。“你又伤心又孤独。”

他重新转过头来看向埃瑞克。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看起来是一种幽深的湖水的颜色:所有情绪都淹没和隐藏在了寂然黑暗的水底,只有表面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波光。

“——是因为那个去世的弗里茨么,你的继父?”

埃瑞克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我亲生父亲很早就离开了,我几乎不记得他。这些年来弗里茨对我来说就像是父亲一样。”他实事求是地说。“……我想,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最初的几个星期很难捱……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的缘故。现在我已经能够接受了。”

“你们关系很亲近?”

“其实也不算太近。弗里茨不是能让人很容易亲近起来的人。他很闷,有什么话都喜欢憋在心里的那种。而且我妈跟他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我有挺长一段时间挺受不了他的。”他叹了口气。“但他是个好人。我妈走了以后,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菲里克斯说:“抱歉,如果我的问题过于好奇的话:但我不明白,你妈妈到底去了哪里?”

“她五六年前跟弗里茨离婚了。”埃瑞克说。“她现在在博登湖的什么地方,跟一个当地人——大概是个酒吧老板——结婚了。我很少听到她的消息。”

“但她把你留在了这里?”

“是的,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就是那样。”埃瑞克说。“弗里茨也接受了,所以他其实是我的养父而不是继父。

“我想他实在是很爱我妈……她不在了以后他经常坐在这里发呆,一个人喝闷酒。我很懊悔那时候没能阻止他喝那么多酒。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得了肝癌。”

“所以这房子里现在没有酒。”菲里克斯自言自语般地低语。“那他是病了很久吗?”

“不,没有很久。”埃瑞克说。

“他是自杀的。在确诊后的一个星期。他说他受不了在医院里受完各种折磨后再奄奄一息地死去。他要在他还有力气的时候,用他喜欢的方式离开世界。——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人爬到国王岩西侧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片刻的静默后,菲里克斯说:“听起来他倒像是个不错的人。”

他突然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

“这地方实在太冷了。”他说。“让我们进去吧。喂,你还站得起来么?冻僵了吧?”

“这话原该我来问你才是。”埃瑞克说,抓住了那只向他伸出来的手。那只手简直像冰块一样。

他们走进房间。

“我得再去洗个热水澡来暖和一下。”菲里克斯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把客厅的壁炉再生起来?我那个房间冷得像冰窖。我想我还是在客厅沙发上凑合一晚比较好。”

“当然。没有问题。”埃瑞克说。

“谢谢。那么祝你晚安。”菲里克斯说。他没再看他一眼,径直向浴室走去。

埃瑞克把另一个卧室里的被子和枕头搬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然后打开壁炉,把已经快烧到了底的暗红炭块拨了一拨,加上了几块木柴和一些碎木片。他看着火星四散飞舞,在木头上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温暖的感觉渐渐升腾,驱散了寒意。

他关上壁炉门,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火焰。隐隐听到洗手间里风扇的声音一直响个不休。

他想着他们刚才的对话。他得承认菲里克斯的态度多少有一点刺痛了他:他那么无情地揭穿了他的感受。“你又伤心又孤独。”他说。

然而他也丝毫不愿意向他透露自己的心事。“某种程度上,算是吧。”他说。

“……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这事儿。”

——我不想和你说。

当然,这不能怪菲里克斯。说到底他们只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而已。并非人人都会选择向陌生人透露心事。

他也没有向菲里克斯说出自己全部的感受。毕竟他的本意是安慰别人,而不是倾倒自己的苦恼。

……在他母亲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弗里茨和他经常在阳台上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或晚上。弗里茨坐在扶手椅里,喝着闷酒,而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听着耳机里的音乐,看着天空发呆。在多数时候,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这种沉默的陪伴里有一点安慰,和更大的无可奈何的痛楚:因为她把他们两个一起给抛弃了,这么一点共同的命运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只能够彼此支持着,继续维系生活而不至于分崩离析。

他们养成了在森林里漫游的习惯,再后来就是互为保护者地在一起攀岩。这对于不乐于交谈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共处方式。像动物退回了森林的深处,在溪流边,苔藓旁,慢慢舔舐着伤口。——这也成为了他习得的疗愈方式:在后来,在他相继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彼特和汉娜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施瓦本阿尔卑斯山区里有四季更替的草木,和恒久不变的山崖,有悠长的时光可以抚平一切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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