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级艺术狂徒(24)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风光霁月的男人。

男人身穿淡蓝的月白长衫,长得不是极美,年龄也不年轻,却因为抚弄着这张琴,令他沉醉至今。

贝卢脑海里的沈聆,随着钟应拨响的琴活了过来。

灰蒙蒙的中式宅院,唯独沈聆浑身有光,仿佛淤泥里亭亭而立的莲,绽放出清丽绝艳的花,远比任何的艺术品,都要让贝卢难以忘记。

收藏室响着断断续续的弦音,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钟应调弦懒得理会沉默的贝卢,在多梅尼克好奇的视线下,凭借习惯,尽情的检查十弦雅韵的情况。

十根冰弦完好,琴声入木三分,他只需要弹奏,就知道这张古琴品质绝佳,远远超过清泠湖博物馆的仿制品。

它在收藏室待了几十年,钟应只需稍稍拧紧它的琴弦,就能直接登台演奏,展现出千古名琴的绝世风范。

但是,钟应故意叹息一声,说道:“这琴年份太久了,我得拆掉几根弦,重新上一下。”

特地说给贝卢听的话,还没等到贝卢同意,钟应就小心的抬起琴身。

他并不是为了拆弦上弦,而是为了确认十弦雅韵最重要的刻字。

厚重的琴身,被他竖直抱入怀中。

钟应缓缓拆下琴弦的时候,清楚的见到了十弦琴腹中“繁弦既抑,雅韵复扬”的刻纹。

八个大字体正势圆,凿痕深邃,单独抹过的漆迹布满了一条一条细细碎碎的裂痕,肉眼可见的古老沧桑扑面而来。

钟应怀抱琴身,触感敏锐的手指,缓缓摸过刻字,心中渐渐升起沈聆初得此琴时的喜悦,脑海里挥之不去沈聆留下的无声字句。

他道:篆书大气磅礴,厚重沉着,必出名家之手!

他道:字痕如皲裂河沟,只待一方源泉滋润,定能枯木逢春!

这确实是雅韵,这确实是沈先生的十弦琴。

钟应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浑身紧绷的精神随之松弛。

等他从这里出去了,一定要迅速联系师父,无论是找贝卢讨说法,还是找驻意大使馆,他们都有了明确的目标,贝卢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再造一张假琴出来。

既然贝卢公开承诺赠送十弦雅韵给师父,那么清泠湖博物馆只要出具了仿制琴的鉴定结果,他们就能再到贝卢庄园,和这位狡猾可恶的偷盗者,好好谈谈十弦琴的去留。

钟应满心欢喜,谨慎的将古琴的九弦、十弦重新上回琴身,继续假装努力工作的样子。

就算让他放手这张琴,他万分不舍。

但是,琴在,带琴回家的机会就在,他可以忍住一腔冲动,状若无事一般立刻告辞,谨慎筹谋。

琴弦重回琴身,琴身重回琴桌。

钟应勾起一丝浅笑,心情极好,正打算和贝卢客套几句。

忽然,他视线余光扫过了琴桌正对面的收藏室装饰品。

熟悉的玻璃框、熟悉的信件,却与贝卢书房悬挂的内容截然不同。

钟应被十弦雅韵完全抓住的注意力,终于能够分散到这些信件上,逐字逐列的去阅读它们。

越是阅读,他刚才愉快的心情越是跌入低谷,甚至感受到收藏室刮起并不存在的寒风,刺得他背脊冰冷,如遭雷劈。

因为,那是沈聆的亲笔,字迹与日记别无二致——

“贝卢先生若是爱琴,等雅韵归来,我专程为您弹奏也是无妨。”

“沈某家境殷实,如若归还此琴,必重金酬谢,此生铭记意国义士的恩情。”

“若有他求,尽管告知,沈某必定竭尽全力为君解忧,莫敢不从。”

字字句句,好像一种无声呐喊,萦绕在困住十弦雅韵的收藏室,跨越近八十年光阴,绵延不绝。

那不是书信。

那是沈聆临终前的哀求。

他在祈求这个带走雅韵的贝卢,能够大发慈悲,将琴还给他,字里行间的绝望,随着书信从左到右的排序,层层加深,却依然保持着文人风骨,委婉温柔。

钟应觉得指尖麻木,眼睛干涩。

沈先生心心念念的书信确实到了意大利,也确实到了贝卢手上。

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哀求许诺,因为民国大使的热情翻译,变为了意大利语的“我们友谊天长地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贝卢见到钟应的震惊神情,也仰头去看挂了墙上几十年的装饰品。

他一看就笑了,面色慈祥,带有怀念神色说道:“这些是当年沈聆不远万里给我送来的书信原件,你懂得中文,就该知道我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贝卢和沈聆不是朋友,他甚至没法跟沈聆好好说过一句话。

但他仍旧坚持,“他是我一生难忘的知音。”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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