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娇妩(151)

“谢陛下。”

谢伯缙掀袍,重新落座,再看皇帝眉眼间的沉郁,不由叹道:“臣虽比陛下晚了许久才知晓情爱,却知真正爱重一人,是想叫她开怀,愿她平安。陛下可还记得,你当年刚到北庭时,每每与臣提起贵妃,满是笑意,还说看她掉一滴眼泪,你能心疼一宿。如今她成了这样,你已不再心疼了么?”

“如何不心疼。”

裴青玄辩驳,浓眉紧拧:“你当朕痛快?一日日看她消瘦枯槁、郁郁寡言……”

“心病还须心药医,陛下可知贵妃的心结?”

“朕……”长指捏紧玉扳指,那几个字太难说出口。

“看来是知道。”

谢伯缙坐姿笔挺:“当年臣为情所困时,陛下曾送臣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今臣也送陛下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

彩云易散琉璃脆……

想到那琉璃般剔透的人儿,裴青玄心下如灌铅水,沉冷不已。

良久,两指捏了捏眉心,他哑声道:“容朕再想想。”

“他定会迟疑。”

永乐宫内,李妩语气笃定:“劝说若是有用,当年太后劝他,他就听进去了。终归是最后一次尝试了,便放手一搏,下剂猛药,将他逼到绝处。至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难逃一死,便听天命了。”

“可是……”沈云黛迟疑:“银针封脉,会很痛苦。”

“一时之痛,若能换日后长久,我愿意承受。”

沈云黛面色悻悻,心说这位贵妃当真是个狠人。只是:“真要我们假意将小殿下带走么?虽只是做戏,恐怕孩子当真,要伤心了。”

李妩眼底也闪过一抹犹疑,沉吟良久,她道:“我现下状态尚可,若是忽然病重濒死,那人心思缜密,怕是会觉出漏处……”

而送走孩子,足已成为一位母亲忧思成疾,病情加重的理由。

“若能顺利出宫,日后我会尽力补偿琏儿,做个像你一样的好母亲……”提到孩子,李妩也没那么有底气,语调彷徨。

沈云黛也看得出贵妃对大皇子的感情复杂,连忙宽慰:“没事,孩子还小,不怎么记事。等日后他长大,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也希望你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陪着他的。”

李妩扯了扯唇,笑得勉强:“但愿如此。”

俩人又坐着商量许久,窗外渐暗,沈云黛才起身告退。

李妩亲自送她到门口,临走前,借着衣袖的遮掩,她牵住沈云黛的手,以只有俩人听到的声音低语:“云黛,多谢你。”

沈云黛一怔,反握了下她,弯眸轻笑了笑。

第70章

五月初,回长安述职的肃王携着妻儿离京,叫众人惊诧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大皇子裴琏也随着肃王全家一同离去。

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不少臣工当朝劝谏皇帝三思,然皇帝态度坚决,力排众议,愣是将此事推进。

慈宁宫太后听闻此讯,去皇帝那里哭骂了好几回无果,又跑去永乐宫,想请贵妃劝着皇帝。

得知此事是贵妃的主意后,一向好脾气不怎么红脸的太后,也难得对李妩说了重话:“便是你与皇帝不睦,也不该拿琏儿撒气!他还这么小啊,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那样远的地方!你们为人父母,怎能如此狠心!”

李妩缄默不言地受下这话,见许太后痛心疾首,哭得快要背过气去,心下不忍,忙令人将太后扶回慈宁宫。

这边许太后刚被两位嬷嬷扶上轿辇,泪眼婆娑地离去,后脚便见大门石狮子后,走出一道小小的月白色身影。

素筝正要回身往里,乍一见到这身影,惊诧出声:“小殿下?”

再看裴琏左右并无伺候的宫人,眉头皱起,快步迎上去:“您身边伺候的人呢,怎就你一个?”

裴琏个子虽小,身板却笔直,一张清秀小脸仰起,闷声道:“素筝姑姑,我是偷跑出来的。”

素筝愣了下,再看皇子微红的眼眶,似是明白什么,心下不由酸软:“小殿下是想见娘娘么?”

裴琏抿了抿唇,而后重重点头,黝黑眼眸盛满光亮:“她…愿意见我吗?”

想到方才娘娘疲累的模样,素筝一时也不确定娘娘应付完了太后,是否还有精力见小皇子。但想着小皇子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从此山高水远,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到底不忍:“小殿下随奴婢来吧。”

裴琏一听,伸手理了理衣袍,跟着素筝入内。

光线昏暗的雕花窗畔,一袭夕岚色夏衫的李妩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许太后的责怪以及这几日崔氏和嘉宁的不解问询一遍遍在耳边响起,虽她心里知道这是权宜之计,还是不免生出一种心力交瘁的厌烦。

那种厌烦感很快又转为厌世的念头,心底那个坏念头又在窜动: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她只得紧紧掐着掌心,告诉自己,再撑一阵,撑过这回,就能窥见天光,觅得活路。

就在心头激烈拉扯时,外头响起两道轻缓脚步:“娘娘,小殿下来了。”

李妩眼皮一跳,说实话,她这会儿并没什么心情见他。但人都已经来了,若是不见,孩子怕是要更难过。

略缓心绪,她打起精神:“进来吧。”

“小殿下快去。”素筝欣喜地领着裴琏上前,自个儿退下沏茶拿糕点。

李妩本就在歇息,殿内并未叫宫人伺候,现下素筝又退下,便只剩母子俩相对而视。

一阵不尴不尬的安静过后,李妩半靠案几,睇向那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的小皇子:“琏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小小身影轻晃一下,那两只垂在锦袍两侧的手也握紧。

她的声音明明那样好听,可为何他听得想掉眼泪。

不能哭,他不能哭。

那些窃窃私语的宫人说过,就是因为他出生时太爱哭了,母亲觉得他吵闹,这才厌烦得将他丢给祖母抚养。

可他已经再没在她面前哭过了,为何她和父皇还要将他送去北庭——奶娘抱着他哭了好几通,无论他走到哪里,宫人们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就好似他是个被遗弃的小狗。

“母亲。”纵然小拳头攥得紧紧地,但在看到那张熟悉的清婉脸庞时,裴琏还是忍不住涌出眼泪:“您……您就这样讨厌孩儿吗?”

对上孩子泪光晶莹的黑眸,李妩心下凄惶:“我……”

裴琏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你既这样不喜欢我,为何当初要生下我呢?是因为你生我时,我害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险些害你死掉吗?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害母亲。”

“祖母与我说,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身体不好,无法照顾我。奶娘她们也是这样说的,她们说天底下的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可你真的喜欢我吗?母亲,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越说越难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平素再懂事,真到了要被送走这一刻,还是绷不住情绪。

他好想像其他孩子那样,扑到母亲怀抱撒娇哭泣,换来一番柔声安慰,可他不敢。

他从未与她那样亲近过。

印象中,她对他最温情的时刻,便是今年元宵,他五岁生辰时,父皇母妃陪他看焰火。

焰火绚烂,美不胜收,忽的一阵风吹得灰尘眯了眼睛。

父皇抱起他,转向母亲:“阿妩,给琏儿吹吹眼睛。”

大抵是看他揉眼睛的样子可怜,母亲没拒绝,拿着帕子边替他擦泪,边凑上前轻轻吹。

温温热热的风带着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轻拂过眼,那是他生辰最开心的一刻。

等他睁开眼,母亲的脸庞离得那样近,焰火斑斓的光彩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显得她的神情都温柔如水:“还难受么?”

他怔怔地摇头:“不疼了。”

她便直起身子,继续去看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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