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螳螂(62)
狄明把脸枕在他的颈窝,他有很多事没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获得安慰,他连想都不愿意想起。
“只要能快点离开就好了。”狄明说。
“未来固然很好,但是也要珍惜眼前,尤其是自己。”
“我只要想到我们马上就可以去自由的地方,就不觉得很难受了,”狄明在音乐里笨拙地挪动脚,不算舞步,“就像饿很久肚子等生日那天吃蛋糕一样。如果我乖一点,听话一点,马维就不会故意来找茬,我怕他盯着你。”
“我今天已经得罪他了,”薛涵敬亲口他的耳廓,低声道,“我把他的腿踩断了。”
狄明不留神,踩了薛涵敬的脚趾。
“我总是教你不要愤怒不要恐惧,”薛涵敬说,“你被我教得很成熟,我自己却逐渐幼稚回来了。”
“但听着确实很解气。”狄明叹息。
“他和我说,他怎么对你,我没忍住,”薛涵敬把他搂紧,声音扑在耳畔,“听说他有个儿子,还好,不然以后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我会对不起他太太。”
柔和得梦幻的音乐还在播放,狄明埋在薛涵敬肩头笑了笑,这算是他今天听过最让人舒心的话了。歌词里唱着come softly,可事情总不会柔和地来,但薛涵敬的感情和呼吸,体温和触摸,都让狄明开始鼻尖发酸。怪异的舞步还在继续,比起共舞更像他在名为薛涵敬的摇篮里。
“你怎么不说,以后不会让我这样了,或者说,以后怎么样都由我。”
“这两个都不合心,”薛涵敬说,“我希望你珍惜自己,但不是为我珍惜,希望你做想做的事,但不要伤害自己。明明,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不必要委屈自己的时候,都可以交给我。”
狄明想让这一刻被延长。他在音乐里吻薛涵敬,却有种怎么都不够的感觉。
如果这算是一种预感。
Always,always,always.
可事情大多不过三。歌里已经唱足了三次。
薛涵敬也有某种感觉,但说不好,就像心底里有个漩涡,总是无法平静下来。夜里狄明睡熟了,他披衣出来,室外并没让他的胸闷有所缓解。马维的事情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寡淡,他是在警务院院长办公室接到视听局突击军备院的通知的,李崧汇报情况时,程析芜就在桌边看着他。没有那疯疯癫癫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狠的凶戾,甚至把一支钢笔直在纸头上折断了。
马维的行动不是程析芜安排的。按说他是程析芜的手下,应该完全听命才对。但现在李照峰挖出了证据,拉拢薛涵敬未果,应该是用其中那些东西开始勒索其他人,比如马维。这对程析芜很不妙,他的聪明之处在于恐吓李照峰给他做白手套,但现在的问题暴露出来,里面没有他的证据,李照峰意外上位,他就成为联盟里被排斥的对象。
李照峰一举,是在对薛涵敬和程析芜两个人示威。
程析芜在薛涵敬眼前发火砸了大半个办公室,但没冲去檀烌宫直接勒死李照峰,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薛涵敬匆匆赶回军备院,就看见马维红光满面地上前,和他三句话不离狄明,说薛将军好福气,工作也有佳人相伴,只是办公桌前缺个挡板,少了点妙不可言的体验。马维身体也很强壮,但他没想到薛涵敬伸手直接拎住他衣领,一路把他拖进茶水间。
“马局长,”薛涵敬的军靴踩在他小腿上,仿佛钉住了,足让他一动不动,“哪条腿先进的军备院?”
“薛涵敬,你还神气什么,”马维在疼痛里剧烈喘息,鼓凸的双眼都瞪出红血丝,“你迟早要进视听局的,落在我的手里……”
“所以在产生新的不愉快之前,”薛涵敬的鞋尖向中心挪,掂了掂他的裤裆,“先把账清清。”
薛涵敬清楚,他现在没进军备院就是少个理由,足以把他从将军的身份上拉下来,这也就是他至今没辞职一定要等到离开才能递交辞呈的理由。视听局无权对军备院内部事务展开调查,军人贪污受贿都由军法处置。如果造假,会被军署接管检举人,也危及不到薛涵敬。
除非。
薛涵敬回想起前两天他和狄明住在公寓,深夜的街道上前后三辆视听局的车,都装满了人。恐怕也是被检举三人免于死刑牵累,但做官的在长期的腐败环境下,很难完全没有问题,所以去了的,多半也都没能回来。况且牵连到外部的一些平民百姓,扣上腐蚀、行贿的帽子,抓得越来越多。
他点了支烟,但没吸,任由它燃烧。
在无法镇压的不安感里,他打了通电话。回到卧室,狄明还在熟睡。
他不想睡了。他想多看狄明一会儿。
“……贪污……彻查……”
“同学,国家感谢……贡献……检举害群之马……”
“那他会有事吗?”
“你放心,视听局一定会给社会一个公正的答复。维护正义和秩序,是我们每个光岛人应尽的义务。”
第49章 四十八
狄明醒来,发现火车从自己眼前呼啸而过,长长的鸣笛声和哐哐的车轮声震得他头皮发麻,掀起的尘土打在他赤裸的小腿上。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飞驰,倘若再近十厘米,他就会被撞得四分五裂,然后被碾得血肉模糊。那么他就死了,死得很——痛苦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狄明低头看看,他穿着睡衣。记得自己是躺在客厅里的,从视听局回来之后,太没力气了,就跌倒在客厅里再也没起来。他记得他在看电视,电视里面说,昨日晚间将军薛涵敬经检举疑有叛国事实正接受视听局调查。然后他情绪失控了,打碎了电视,手受伤很严重,脚也被划破了,但不痛。警察们过来,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记得自己好像坐在茶几边看他们翻薛涵敬的东西,每一本书都翻开,撕碎,架子上那些漂亮的摆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揣进口袋,一个人拿起那把日本刀,拉开,对着狄明挥了两下。狄明一动不动,直到对方放下刀,伸手去那茶几上那本倒扣的书。
狄明劈手抢过来。
“这是他没看完的,”狄明把书按在茶几上,“别碰乱了。”
因为马维受伤,视听局内部多多少少也打听出了狄明和薛涵敬的关系。专员们对他这种低贱的存在抱有纯粹的鄙夷,阴阳怪气地叫起他“薛太太”来。
“薛太太,”那人意味深长地说,“看书的人回不来了,书乱不乱,还有什么意义呢?”
火车开到尽头。
背后的抓握松懈了,狄明踩上铁轨,转过身,背后是灰蓝的荒原。他的睡衣颓垂下来,不再有一点风。
“杨益教授是你的什么人,亲戚?朋友?”
铰链的声音,太久没上油,吱扭吱扭地响得刺耳。
“朋友。”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排风扇被封死,血气在密封审讯室里郁结累积,不同程度从腥到臭,狭窄的金属椅子上,搭着一双沾满血迹的手,指尖滴落的血珠打在指尖上,圆滚滚一颗,摔扁了,像跳楼后面目全非的尸体。
“去年。”
“几月,通过谁认识的,学校里的人,还是九院的人?”
“他的脱逃行为是不是你唆使的?你对他掌握机密技术的事情是什么时候知情的?你收受了他多少贿赂?以什么方式交给你的?这个人你认识吗?这个人呢?什么时候?几月?通过谁认识的?学校里的人还是九院的人?你对他的行为知情吗?有授意吗?是你唆使的吗?”
锁链铐在脚踝上,骨头和关节好像都错位了。骨折的地方充血肿胀起来,疼痛迫使他保持清醒,他不会因为痛而混乱,他能够忍耐,毕竟就连死亡他也面对过,刀刃砍入脖颈,父亲充满恨意和怒火的凝视,他倒下去,血喷了满地,与那只还带着欲色潮红的头颅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