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20)

作者:席云诀 阅读记录

——为什么这个人总能看穿他的恐惧?

是不是那时就该决绝地推开纪云镯?就不会有今天……有此时此刻这等难言的感受。

赶尸匠里有一对从巴山来的兄弟,他们会使一种叫铁蒺藜的武器,一种满是尖刺的铁疙瘩,撒一把出去,保管扎得血肉之躯皮开肉绽。他感到此时自己心脏里就像塞进了一团铁蒺藜,扎在最深处滚了一圈,生生剜走了一坨肉。

纪云镯紧揽着杜若水,可这个姿势还是叫他不可抗力地往下滑,他吊着杜若水脖子,对方只有跟着不断低头,一张脸无甚表情地朝着他,不给任何反应。纪云镯感到自己逐渐泄了力气,双腿也夹不住杜若水的身体了,是不是该松手了?不然阿哥脖子也会疼吧……可他又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心,死撑着一口气不肯放,直到这口气绷到极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狠狠一坠,他惊呼一声以为自己会摔到地上,身后却有一只手抵着他的腰,往上捞了他一把,将他扣进自己怀里,再收紧手臂拢住他。两个人便完美地相契合了。

杜若水在他耳边吐露了一个字:“好。”

*****

杜若水回来的实在及时,第二天就是纪云镯启程离开村里的日子。

村长将送他和行囊一起乘牛车进城,去和另一家人会和。

牛车一大早停在村头的水坝边,许多人都聚集过来,或许是为了送行,或许是为了凑份热闹。

杜若水也来了。

他一来,倒没人赶他,旁人无非觉得新奇,瞅着他多议论几句,又避讳他,从他身边让开,叫他左右空出了一大片,独自杵在那儿显得极出挑。

杜若水举目望过去,看着纪云镯了便是一愣,他今日竟改头换面换了副模样,剪短了十多年以来的长发,换下了从小穿到大的苗女裙装,着一袭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青马褂,衬得人韶秀干净,甚至有点文静。走出去却绝不会被错认成女儿身。

这个样子的纪云镯既陌生又让杜若水感到新奇,不错眼地盯着瞧。

纪云镯似察觉到了,抬头看过来,遥遥对上杜若水的目光,他第一反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躲闪开去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脑后的发尾,不多时又抬眼看过来,弯起眼睛笑着朝这边摆摆手。

没有人会认为纪云镯这是在给杜若水打招呼,倒有不少人以为纪云镯在对他们笑,好几个和他同龄的人也做出了回应。

接下来村长带着纪云镯和一些前来送行的亲友寒暄了一阵,众人帮忙把纪云镯的行李一一搬上牛车,爷孙俩在牛车后面坐好了,前头赶车的人拉动绳子驱使牛车前行,纪云镯侧坐在上面,又撩起眼皮向杜若水飞快地扫了一眼,即刻收回目光垂下眼去。

杜若水眼尖,发现他眼角隐隐有些泛红,这叫他心中也感到一种怅然若失。

牛车渐渐驶远,车轮下尘埃飞扬,两边山水不断后退,纪云镯攥紧手里的包袱,骤然站起身转过头去,用力挥了挥手。

“等我回来!”

村人们纷纷感慨起来。

“云镯对我们这儿感情还真深呢。”

“就是啊,这孩子……是个有孝心的。”

“纪老爷子将来有福咯。”

“看样子他以后肯定是要回来的,和那些一进了城就忘了本的白眼狼不一样。”

……

那天,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那辆牛车只怕也已跨过几重山了,杜若水仍一个人留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中元节,作为一篇(伪)聊斋也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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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也算个僵尸先生吧,最近听了一个唱僵尸的rap,还挺有意思,不算恐怖。读者朋友有兴趣可以去听听BV1Mq4y1P7t5

第19章

纪云镯离开后,时间变得尤其漫长。

有回杜若水途经四川,在路边的面摊子点了份担担面,厨子在灶台后和面,面和成能随意揉捏的一坨后在案板上嗙嗙嗙甩了好几下,粉末高高扬起。随即伸长手臂把面朝两边不断拉扯,那块面变长变薄,最后像晾晒在染房里的一整匹布。薄得接近透明,到了几乎快断掉的程度,那人又合拢手臂把面糅合回去,再拉开……如此往复。

他盯着这一幕,莫名受到启发,感到如今自己身上的时间就像这么一坨绵软黏稠的东西,一旦陷在里头就有无数只手拉拽着他的步伐,使他迟迟走不到那个终点,每次以为快接近终点的时候,便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扯面一样将其抻开,三番五次,简直似有意作弄一般。

他期望的终点,自然是能与纪云镯再见的时候。

感受过温暖,会更难以承受寒冷。

目睹过阳光,会更难以适应黑暗。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如今也甘愿忍受。

好在那些年月并非全然暗无天日,纪云镯也给他留下了盼头。

“阿哥,爷爷告诉我,等我到了南京,每个月可以给他寄信回来,会送到这边省城的邮局,有专门的人再送到离我们村最近的樊桐镇上,爷爷会去取。哪怕将来他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也可以托去镇上赶集的乡亲们给他捎回来。”

“你知道,我们的事儿不能叫他发现……到时我也会给你寄信,不用我自己的名字,收信人也不写你的名字,就写……杜阿哥好了,地址我只写送到省城邮局,你得空了记得去取,记得啊。”

纪云镯离开后,每个月他都往邮局等信,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他拿到了第一封信。

纪云镯的字不算丑,只是笔画颇似稚子,胖头胖脑的。字与字之间还不大整齐,不受框架拘束,跳脱得很,和他的人一样。

“阿哥,我已经在学校安顿好了,平时吃住都在学校,宿舍一共住六个人,大小没我家院子大,但处处都不一样,特别平整,特别干净,整个屋子很亮堂,一开始我眼睛都适应不了。宿舍里除了一个本地人,有两个东北的、一个广东的,东北口音和我们很不一样,勉强能听明白吧。广东话我完全听不懂,要是你说不定还能懂几句。还有我和向北(就是罗阿姨的儿子)一个宿舍一个班,隔壁宿舍里还有一个是他堂哥,在学校读了一年了,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我应该叫师兄。虽说是亲戚,他们之间却不是太熟络,所以罗姨又特意捎上我来陪向北,她真的很关心他呢。”

“生活费包含在学费里,学校食堂的饭还不错,每天有一两个荤菜(运气特别好的时候才有两个),三个素菜,就是蒸蛋加的水太多了,容易碎,吃起来口感不够绵密。阿哥,我走了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唉,可惜你是吃不到我的好手艺了,不过你走南闯北,一定有机会吃到很多不同风味的好东西,可别委屈自己。”

此后基本上每个月杜若水都能收到纪云镯一封信,相隔千里,他通过这些白纸黑字也能隐约触及纪云镯和对方现今的生活,但了解得越多,越使他感到他和对方的距离正不断被拉远,那种距离不止是地理上的。纪云镯去到南京那样的大城市,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信里呈现出的世界一角精彩而新奇,很多名词是杜若水听都没听过、在报纸上也没看过的。

“阿哥,学习和想象中一样让我头疼,国文还好,总能死记硬背嘛。现在推行一种全新的书面语,不像古代人写的语句那么难理解,学起来已经好多了。可我只能硬背下表面内容,深层含义难以透彻,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非要说一半藏一半叫人猜?数学就更麻烦了,你知道,我算东西很慢的,从小看到算术就烦……”

“要是换成阿哥来读书一定比我强,你喜欢看书,认识的字多。算术也难不倒你,以前你每次数钱一下就数好了。”

“我不行,这脑袋,真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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