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教夫君觅封侯(102)

作者:谢朝朝 阅读记录

她的丈夫拦下了她的话茬,谄媚地笑道:“贵人瞧得起妮儿,是她的福气,我们……”

高大的男人脸色冷冷的,他的唇锋利,却没什么血色。

他的手仍指着那孩子,道:“她是要替人受死的,你们听清楚了。”

当然听清楚了。

五十两呢。

不,其实甚至不用这么多,五两、三两、一两……

风猎猎地在吹,高大的男人把才买来的孩子搂在了怀中,他时常低下头,看看她,又看看另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风太大了,被买来的小孩儿脸都被吹得皴红,他赶忙又将襁褓裹好。

他没有什么时间耽搁,追兵咬得太紧了,得想办法赶快甩脱他们。

大人躲得了一辈子,那孩子呢?一个还在襁褓中、连牙都没生出来几颗的孩子呢?她会死的,连一口米糊都吃不上。

姜游喃喃:“阿锦最后的血脉,不可以……不可以断绝在我手上。”

身体回到了婴孩的状态,意识似乎也随之混沌了,姜锦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却只听清楚了“阿锦”两个字。

她很快就知道,姜游想要做什么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故意将追兵引入了深山,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人在叫嚣:“快出来!否则……你就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姜游在等的就是这个。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足以焚尽整座山。

山中不缺成人的尸首和骨骸,只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脉,便是俱都死在这里了。

炽烈的火如约而至,天边橙红一片,草木燃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人声湮没在无边的火光里,是最好的伪装。

男人裹着一身灰烬,抱着裹得死死的襁褓,从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来。

被灼烧的感受当然不好过,他却无暇顾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啸的风。

直到确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抛得远远的,他才跌坐在一处山溪旁。

顾不得掬一捧冷水匀面,孩子太久没有声音了,他颤着手,去揭襁褓的一角。

几个月的婴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险招,他担心孩子出事。

看清怀中婴孩面容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扭曲的面容。

不!怎么会……怎么会?

清溪前,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唯有一种极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被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的双臂在抖,指掌下意识地发力,掐得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错了。

他弄错了。

情急之下,一时慌忙,他把她的血脉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深山里。

带走了这个小替死鬼。

小孩儿的哭声没有唤醒姜游的理智,他面色惶惶,皲裂的嘴唇颤抖,却一步一步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仰面望着姜游前所未有的悲恸面孔,姜锦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其实从未见过这个养父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哪怕醉后也极少失态。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木然。

该怎么形容命运弄人?该活下去的死了,该垫背的仍然活着。

她的意识清晰地感受到,姜游无数次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她重重掼到地上。

有那么几次,就差一点点,她便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不忍心,或许是觉得她的命是那个宝贵的孩子用命换来的,最后,她没死。

后来,他还给她起了名字。

她已经三岁了,他难得温情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怅惘地望向远方,对她说道:“随我姓姜,名字……名字就叫姜锦吧。”

小姜锦听不懂他的怅惘,姜锦却是听得懂的。

她没有走,依旧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听带着七分醉意的姜游,漫无边际地讲着闲话。

他讲公主府亭台上缀着的白玉铃铛,讲藏书阁里的哪册经传被她撕了内页换成了春宫,讲冬至来了要吃什么馅的饺子。

讲着讲着,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他抱起小姜锦,和她描述,她的母亲是怎样抱着她在水榭旁遛弯儿,怎么笑着去贴她的面颊,转头又埋怨她吐奶吐在了她的衣襟上。

这是梦的来源吗?姜锦想,那些她曾经有过的不该属于她的身世的梦?

只是她亦有些分不清,这些与母亲的温存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抑或也只是姜游的幻想。

有什么区别呢?总之她不是他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漠。

倒也不是苛待她,姜游对自己亦很冷漠。他单名一个“游”字,却无法畅游四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和姜锦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做错了什么的符号,窝在一起。

或许他也早不想活了。

十三那年,姜锦学会了独自进山打猎,学会了怎么鞣兔子皮,学会了怎么编竹篓怎么劈柴省力。

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活着需要很多理由,死却不必。

像是最后一股气力被抽离出身体,姜游望着多云多雨的黯淡天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年的经历,他无颜告诉旁人。但他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人找到姜锦。

因为,她该是“她”的女儿。

姜游轻轻阖上了眼,听着屋外姜锦为他熬药煎茶的细碎动静。

这个天,山间实在是太潮湿了,木柴也都湿沉沉的,只能勉强用一用。

这样的柴燃起的火时大时小,而煎药的火候要求高,她性子倔,不肯将就着用,蹲在院子里,升起火堆把柴火烤干了才用去熬药。

姜游想,该怎么办呢?

他要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受他保护的那个女孩儿,她一定也会被裹入无关她的风暴之中。

就像那五十两,就像那场无妄之灾。

让她跑得远远的?可这样的世道,窝在野村里都难活,她一介孤女,又如何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讨生活。

怎么选,似乎都不对。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类似父亲的心肠。

给她取名时不算。

给她取名姜锦,不过是想欺骗自己,让自己不要再迁怒于她,让她沾一沾光。

姜游想了好久,想到她端着温得刚刚好的草药走进来才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真的沾到了那个“锦”字的光,他竟觉得,她的眉眼间,倒真的与公主有些相似。

罢了。

姜游想,人生不过幻梦一场,有谁不是随水飘零?

又待如何?

他嗓音喑哑:“我快要死了。”

她当然不会安慰人,只是干干巴巴地说要去县里给他请郎中。

姜游复又合上眼,不再看姜锦。

他终于做下决定,说出了裴焕君的名字,要她去杀了他。

姜游很清楚,裴焕君一定会是最热衷于找到她的那个人。

小女郎还不知道一切的意味,只是重重点头。

姜游笑了笑。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临了了,居然是这么个孩子在陪着他。

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心情,是终于解脱了,还是不甘心?

姜游长长叹出一口气。

山间苟活的岁月改变了他的心性,从前在乎的许多,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选择已经交予了她,以后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如果她能杀了裴焕君又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姜锦,抬手摸过她的侧脸。

漫长的人间世定格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浮云苍狗,苍茫一瞬。

有眼泪砸在了姜游的脸上。

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姜锦猝然从光怪陆离的大梦中惊醒时,已然汗湿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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