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3)

作者:Alex 阅读记录

他拉我的手臂:“你坐上来啊,不然怎么说话?我不可能低着头和你说话吧?你也没必要昂着脑袋和我说话啊!”

我被他说得心里一阵惊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奴性潜移默化进了我的骨子里……我沉默了半晌。

江之恒见我不说话,索性主动和我平排坐在石阶上。

他说:“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只叫你坐上来一阶,我应该像这样坐下来一阶。”

我讶然地看着他,我发觉我的目光变得迟钝了。因为我久久的,久久的,无法将目光从他那张脸上移开。

我们那天回去之后,江之恒的腿已经生疼了。他走不惯山路,我就走一程歇一程,背着他回了江家。

江太太跪在堂屋里供的家神神台前,气得直颤抖。

当然是被我气的。

江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唆使少爷去的九龙山,一边冲上来用一根实施家法的扁长的竹板子砸我,一边破口大骂:“谁叫你带他去的?谁叫你带他去的?”

江之恒在我们之间劝架,一边拼命揽下所有责任。当然了,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但我没替自己辩解一句。

我那天被揍得很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腿几乎是只能托着走进睡觉的屋子。

我被一个女人揍得这么惨,可想而知,她得多宝贝她的儿子,不然她不会揍我揍得这么惨。

这之后我渐渐和江之恒疏远了,我不再同他一起念书。单说这一点,这我是很欣喜的。可抛开这一点,我心里更多的是一股找不着源头的烦躁。

我渐渐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大人模样,而江之恒在我十八岁那一年穿上了县城里一所学堂的制服,黑色,很合身。我叫不出是什么样式,我根本不懂这些,我和他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主子,一个长工。

我终于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从清澈的河水里瞅见我荡漾不已的倒影,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已经长得足够结实,我的面容渐渐变得僵硬木然,我撇了撇嘴,对着荡漾的水面扯起一丝笑容,那笑容可真他娘的难看。

我那天也照常在泷水村那条小河边放牛,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江之恒,他穿着他的黑色的校服,真气派极了。

我叫了他,我说:“少爷。”

我是可以不叫住他的,但我总想叫住他,我心里那种矛盾令我烦躁,所以我叫了他。

我又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说:“我来看看你。”

我没说话,径自坐在长满了青草的河岸上,在一棵旱柳宽大的阴凉下躺了下来。

江之恒就坐在我旁边,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我感到局促不已,但我不能表露出我的这种局促,这种因他而起的局促。

我说:“地上多脏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少爷。”

我躺在他身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听到他那发干的声音:“冬真,对不起。”

“什么?”我有些无法理解他的道歉。

他马上提到了两年前我替他挨打的事儿。

我扯过我头顶一颗细长的草梗,我把它叼在嘴里,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早就忘了那事儿了,再说了,我替你挨揍也是应该的,你是我的主子。”

我开始刻意在他面前提醒他我们之间这种阶层与阶层的不平等,我在告诉他我们不应当过分逾越这种不平等,我们永远无法公平。

但我心里并不这么想。我心里有一个秘密,一个胆大妄为的秘密,一个注定被不耻的秘密。

我偏了偏脑袋,我的眼前是江之恒撑在草地上的手。那手指真漂亮,我这样想。

它简直漂亮得我心里无尽的低落。我一辈子都配不上这么一双手,就是找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是这样一双手的女人来配我。

那年冬天,我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江太太冷着脸把我叫到账房,她支了一小布袋大洋给我,我没数是多少。

她说:“你也大了,也该成家了,这是你这些年的工钱,你走吧。”

我惦着那些大洋,一路上我听着它们在布袋里叮当作响。

走出门口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江家这座木楼宅。也是这一眼,我看见江之恒立在屋檐下望着我,他的头顶正好点着一盏灯,橘黄的灯光糊在他脸上,我仿佛从他脸上读到了一种哀凉。

我离开江家之后,就在泷水村的李木匠那里做学徒。没有工钱,但管吃管住。

和我一块儿当学徒的还有从双火村来的刘三,但我比他勤快,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就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李木匠自然也就更喜欢我。

李木匠有个女儿,是个哑巴,瘦黄瘦黄的,一双手很大,干起活儿来毫不含糊,在家纺线织布,洗衣做饭,上山下地能挑一百多斤柴粮。

而我又很勤快。在我勤快了近一年之后,李木匠把我叫到一边,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好几次,才对我说:“冬真呐,我和你商量件事。”

我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我女儿的事。”

我一下就全明白了。但我不想娶李秀芬,我暂时还不想娶媳妇儿。

我没有说话,沉默好像成了我一贯的做派。

李木匠拍拍我的肩膀:“你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他娘个腿,我不想考虑。

但我最后还是娶了李秀芬,因为我不小心看见了她洗澡。

我把人的清白给误了,我也就只能娶她了。可我后来才知道,误他清白的人不是我。

我娶媳妇儿的时候因为缺粮缺得紧,去了一次江家。

江之恒这时候已经开始打理家事,因此我去江家见到的也就是他。

我穿得一点也不体面,我们这些穷人家是很难从穿着上彰显体面的,可我不仅不体面,连一身干净的衣服也没换上,就这么穿着一身木屑满是补丁的衣服见了江之恒。

我不知道他已经主事了,他的面容相较于在县城的学堂念书时又沉寂了几分,他穿着很西式的衣服,这在我们那儿几乎是没有的。

我觉得我更加不该来了。

最终是由江之恒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他问我:“冬真,你好啊?”

我笑着说:“少爷,我很好。”

“你不必再叫我少爷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倒了一杯凉的茶水,“喝口水吧!”他端着那杯茶水送到我身前,“你已经不是江家的长工了,你不用再这么叫我。”

我赶忙站起来,小心的接过那杯茶水:“但您到底是尊敬的,我不能越过了。”

我这样说,说的一些没什么体统的话,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

他不再执意和我争执我对于他的称呼叫法,只是问:“你怎么有空来?”

我被他一问,反而警醒了。

我是来借粮食和新布的,因为我要娶媳妇儿了。

我心里吞吐着,但我不想露出我吞吐的短板,我流利的说:“我是来借粮食和布的,少爷,我就要娶媳妇儿了。”

江之恒长长的“哦”了一声,跟着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心里有着很重的心事。

我放下了那杯茶水。

还不等我开口,江之恒问:“你要借多少呢?”

我瞥了他两眼,他脸上又呈现出一种沉寂感,好像刚才我们不曾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他最后让仆人将我需要的粮食和布清点好交给了我,我在那张不平等的借据上摁下了属于我的鲜红的指印。

第4章

我娶媳妇儿的那天,我们办的很简单,但该有的热闹一点不少。

李木匠的亲戚很少,来的多大是乡邻,我和李秀芬给客们塞茶时,我看见好些熟悉的面孔,那些人都曾在江家做过长短工。

他们都在恭喜我,说我娶了一个好媳妇儿,说我娶到她可真是我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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