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33)

“他难道不该死吗?”旁边沉默擦桌的女孩突然出声。

陈栖注意到她,询问她关于于朗的事。

她说她是于朗的初中同学,但没考上高中,所以辍学在家做杂活。

“于朗人很好。”她叫宋晓月,跟于朗做过半学期同桌:“我有一次来月事,弄在椅子上,其他男生看到了都取笑我,把我椅子搬走,传来传去不给我。于朗就抢了回来,还去厕所打水替我把椅子擦干净。”

说着说着,她红了眼眶。

“他很用功,一直是第一名,我们班主任特别喜欢他,经常在班里当众夸他,说他必成大器。”

她也以为会是这样。

初中毕业后,他去县城读高中,宋晓月一直偷偷关注他,得知他高考成绩很不错,被苏省省会的医大录取,她打心眼里感到幸福。

因为初中时他就在作文里写过,他想从医。

大学开学一个月后,她在家里剥豆荚。门外妈妈跟人打招呼,听见“小朗”这两个字,她忙不迭跑出去。

男生看到她,也笑了笑,同她问好。

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快中秋了,学校里开运动会,他就提前回来了。

她又问他,金陵好玩吗?

他说,开学忙,还没怎么看,但大学周围已经很漂亮和繁华。

她心向往之,但也庆幸自己没有进城打工,留在镇子里。这样她能不定期地见到于朗,能从大人们口中得知他的学业,他未来的工作,未来的家庭,没准还能看到他的妻儿,做他顺遂美满一生的观众。

可惜世事难料。

那一日后,她再没见过于朗。

没两天,她惊闻他杀人逃逸的消息,很多警车驶来村里,在于朗家周围拉起警戒线,大家都跑去围观,人心惶惶,也不可置信。

起初坊间众说纷纭,传言他弑父弑母,宋晓月不信,她说把她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信,后来在饭桌上,父母再聊起这事,更新了说法,说是他爸爸喝多了,用酒瓶砸死他妈,于朗一怒之下就用瓶子碎裂的缺口捅死父亲。还说走之前,于朗替他妈妈整理过遗容,把她抱放回床上,用毯子覆好。

如亲眼所见,他爸爸感同身受地拍筷子,喷唾沫:谁敢这样对我老娘,换我我也这样!

妈妈动手拍他,叫他少说瞎话。

而奶奶听得直笑。

至于更多细节,宋晓月无从得知。

那会她只觉得,像她们这样置身事外的人可真轻松和幸运啊。

但陈栖知道,翻着快看烂的材料,以及里面毫无温度的白纸黑字,她抬头问桌对面的少年:

“我看了你的陈述和讯问的监控录像,你说你母亲当时后脑勺挨了那一下后,倒下去抽搐了一会就不动了,你有尝试抢救过对吗?”

于朗嗯了声,面色冷清:“我给她做了心肺复苏,她心跳也没回来,还在失温,就想打120,但我爸觉得她死了,很害怕,一直拉扯我不让我打电话,摔了我手机,我当时没办法……”

他的话戛止在这里。

他用词偏专业,陈栖忍不住问了点题外话:“你在医大报考的什么专业?”

于朗看她一眼:“临床。”

陈栖问:“作案后为什么不自首?”

于朗说:“我当时很绝望,一心想自杀。”

陈栖沉默几秒,问:“你一直很讨厌你父亲吧。”

于朗说:“不止讨厌,我恨他。”

陈栖说:“但你半夜走的时候穿的是他的衣服,为了反侦察?”

于朗说:“我没有胸口有口袋的衣服。”

陈栖不明白。

于朗解释:“我妈那张照片,我怕放在裤兜里会被压皱。”

陈栖忽的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接着问:“为什么会停在绥秀?”

于朗说:“车在路上走时,我远远看到一片高山。”

“山?”

“嗯。”

“为什么要去山上?”

“高考后的暑假,我去芜城一个工地打了两个月短工,赚取大学生活费,还打算带我妈去大医院检查身体,再去黄山看日出。工地的工作是我……”他顿了一下:“是我爸帮忙介绍的人。按日结算。第一个月我拿到了钱,第二个月因为去学校了。我爸从中作梗,负责人把钱转给了他。国庆前我提前回家,想趁小长假拿到钱,有足够的时间带我妈旅游和体检。他和我说钱没有了,全输掉了,因为这件事,我跟他起争执,我妈帮我说话,才有了那个晚上的一切。”

于朗垂下眼睫:“自杀之前,我想完成没有对我妈兑现的诺言。”

陈栖撑住嘴,良久没吱声。

她轻吸一口气,往下说:“所以你带着照片,去了绥秀村,决定上山看完日出后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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