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126)

作者:三三娘 阅读记录

……

这些生长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干脆贴地生长,为了详实地记录下它们的细节,手持微距镜头的商明宝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到花瓣上的绒毛,看到叶缘上的锯齿,看到花粉的蓬松或黏稠。

因为头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只好就地翻倒躺下,从亭亭玉立、只有十公分高的唐松草的视野看到天空、树木与飞鸟。

一辈子的小矮子,还长这么认真。有无羡慕过头顶那些冷杉与松柏的巍峨呢?但是与地钱、苔藓、菌类作伴的风景,它却比冷杉看得清楚。

一天的拍摄下来,商明宝的黑色冲锋衣裤都成了灰黄的,前胸、膝盖和两个肘弯都被砂石和泥土磨进了土色,回到营地后,她站在水渠边洗了很久也没洗出,只好作罢。

日落前,向斐然带她穿过野径、翻过山坡,来到高山湖泊旁。

正是枯水期,湖的面积大大缩水,露出淤泥与石块。踩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来到湖畔林后,看到一条被藏在这里的独木舟。

他们泛舟湖上,黄昏的霞光下,天蓝云白,山影投在湖心。船桨搅动水声的哗啦声如此静谧,直至水最深处,桨声停了,他们仰倒在独木舟上,在暖风中睡了很短的一觉。

在向斐然怀里,她不害怕船翻。

在后来因为这些经历而拓展起来的阅读中,商明宝找到了一句话:

「在那些季节里我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那是《瓦尔登湖》里句子,商明宝摘抄下来,写在那本被她越用越厚的笔记本的扉页。如果翻开她的笔记本,我们会看到她从一个陪男朋友玩票的少女,成长为有自己主心骨与目的的野外考察者的痕迹。那是字迹、画笔与涂改,风霜、露水与泥土所留在纸张上的岁月。

商明宝在每一种植物旁都配上了手绘速写,起初,她只当是晚上入睡前的调剂,潦草而稚嫩地画几笔,没有重点、没有解剖。后来,在向斐然教她科学画的画画技法后,她融会贯通,逐渐有了自己的特色。

她尤为关注花与叶的纹路,那些浓淡的相间与优美曲线,以及树干因树皮不同的剥落方式而形成的独特纹理、叶柄凋零后在枝条上留下的叶痕。

当然,在后来陪伴向斐然的一次次有关生物多样性的样方调查中,她也特别仔细地记录了不同植物组成群落的方式,藤与叶的缠绕,花与枝的点缀。

儿时学得她形惫意懒猛打哈欠的绘画,成为了商明宝记录的工具,她从不求画得多精美,而只为记录让她灵感一现的细节。

这些成为她后来进行珠宝设计与镶嵌的美学来源。

在那些有向斐然的季节里,她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

野外考察的最后一个下午,扎西要带向斐然去找那片提前开放的华丽龙胆。

商明宝一边烤着火,一边问:“到底有多华丽?”

她早就想问了,忍了好久。到底多华丽,连扎西都忍不住用上这么书面形容词!

向斐然被她问得一怔,失笑着略摇了摇头:“是学名叫华丽龙胆,不是指一片华丽的龙胆。”

商明宝:“……”

她忽然突发奇想:“那可不可以有一个叫明宝龙胆的?”

明宝龙胆……听上去像是游戏里吃下去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特级药。

“理论不可以,因为植物的命名要严格遵循林奈双名法的规则。”

林奈双名法商明宝是知道的,但是她听出他还有后文,雀跃起来:“但是呢?”

“但是,一,也许可以成为某种龙胆的园艺名,你可以理解为艺名,譬如某种龙胆属花卉终于实现了园艺驯化与人工培植,大范围进入园艺种植,人们也许会为它拟一个好听的艺名。就像虞美人原本是杂草,被驯化栽培后,有了不同的花色和名字,比如维多利亚公主、佩基小姐、雪莉。”

这是新知识,不仅商明宝目不转睛,就连扎西也听得津津有味。

“二呢?”商明宝问。

“如果一定想成为学名,有两种方式,成为某种新种的发布人,那么你的姓名可以作为种加词后的后缀,但这种方式只会体现在完全的拉丁文学名后,在中文表述中不会带到。”

商明宝举手:“那斐然哥哥,你之前发了那么多新种?”

向斐然颔首肯定:“你可以在那些新种的拉丁文名后看到我的姓名拼音后缀。”

商明宝讶然了一下:“从没听你提过!”

她觉得这是好了不起的一件事啊!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发现三十七万多种植物中的遗珠,敏锐地发现它与别人的不同,耐心地证明它与别人的不同,最后,为它命名。植物无论有没有姓名,它当然都属于自然属于地球,可是,被命名后的植物,从此被记录在册,铭刻于人类文明的长卷。

有了姓名,是有了灵魂的开始,即使灭绝,可是当人们翻阅长长的物种名录时,将会知道它曾来过。

“发表新种只是不值一提的学术成果。”向斐然笑了笑,“没什么好提的。”

他还有一些种没有发布,因为实在太忙。发布新种虽然于学术上来说是小事,也有一些学者靠这种方式来积攒履历、把持某个属的话语权,但真正严谨的,在发布新种前会进行不同物候期的生长观察、形态学的对比,以及运用分子实验、DNA测序和系统树的方式来进行遗传和基因学上的厘清。

商明宝掌尖拍着桌沿,像只着急的小海豹:“那第二种呢?还有第二种方式。”

“第二种,就是成为对植物学有重要意义的人,为了纪念他对植物学的贡献,他的姓名可以被命名给新种。”

“……”商明宝皱眉,泄气下来,“这个好难。”

“也不是不行,比如……”向斐然顿了顿,似笑非笑,“赞助了几百万给某实验室。”

“几百万就够了吗?”商明宝眼眸明亮,一看就知道她是认真心动上了。

向斐然对本学科的经济情况有充分客观的认知,颔了颔首:“对于别的学科不算什么,但对于植物学,尤其是植物分类学,是一笔巨款。”

“……”

又休息了半刻钟,出发前,扎西仔细地为他们描述通往那片华丽龙胆的沿途。

“先过海子,再上流石滩,翻过垭口后,可以看到第二个海子,就在它旁边。”

听到流石滩这三个字,向斐然整理背包的动作顿了一顿。抬起身,将登山包挂上肩膀后,他神色平淡地通知商明宝:“你别跟着,留在营地等我。”

“为什么?”她不解,“我还可以走。”

她已经歇好了脚,还做了充分的拉伸,体力和肌肉都恢复了。

“来回有七公里,直线攀登,你吃不消的。”向斐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对扎西撇了下下巴:“你先出发,我会追上你。”

“七公里,我可以。”商明宝坚持,抬起手腕上的表盘道,“现在还没到一点。”

“我说,”向斐然看着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地重复一遍,“不可以。”

商明宝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种眼神,那是不容分说的严厉和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接着眼睫垂了下来,视线尴尬而伤心地撇走,“不可以就不可以,凶什么……”

她扭头要走,被向斐然扣住手腕,墨绿色半指手套下的手指根根坚实用力。

“我回帐篷了,你早去早回。”商明宝潦草而低声地说。

“商明宝。”向斐然蹙眉,“别耍脾气。”

这种情况,扎西也不敢直接一走了之,讪笑着帮腔劝道:“向博,路还可以,我看明宝是走得下来的,第一天的强度比这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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