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9)

作者:三三娘 阅读记录

向联乔的书房在三楼,不算特别大,但气氛厚重,几千册藏书都有明显的翻阅痕迹,书脊上印的文字五花八门。

商明宝进来时,他正伏案给学生的专著写前言,蓝色墨水瓶盖子开着,一支朴素的英雄钢笔搭在划了线的簿子上。

“你爷爷给我来过电话。”向联乔不怎么寒暄,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心脏不好,你要过来,其实你爷爷和父母都很不放心。”

商明宝没料到这一层。转念一想,爷爷交游广阔,向联乔又是大学教授,两人有交集也属正常。

她马上会意了刚刚饭桌上的一问:“您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不会的,只要不剧烈运动就好。”

“我看你平时也不吃什么药?”

“会吃一些辅酶,有一些药副作用明显,所以没特意吃。”商明宝有问必答,骄傲地说:“我今年只发作过两次哦。”

向联乔被她逗笑:“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让你过来?”

商明宝点点头:“心脏病不是关我的塔,她不希望我当长发公主。”

她表现得坚强乖巧又乐观,向联乔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很聪慧。那么你告诉我,你们餐桌上提的几件事,你心里最想做是哪一件?”

商明宝其实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她的世界快乐和好奇的阈值都太高了。一个女孩子,从出生起就站在世界之巅看风景的,要怎么才能对这日常的、俯视的一切产生兴趣呢?

这里的一切,她都看过更好的。

但为了成全方随宁的心愿,商明宝还是说:“植物学。”

向联乔笑起来:“斐然主意大,我也未必请得动他,而且他话不多,对植物的耐心比对人好,我恐怕你被闷到。”

“没关系。”商明宝答,心想我也很娇气,说不定在被他闷到前,他就先被我烦死了。

等向斐然晚上九点多回到家,向联乔已在标本室守株待兔多时。

他亲自出面,按理说总该马到功成,但只得到向斐然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不带。”

向联乔豁出老脸:“爷爷的请求就这么不值得你考虑?”

向斐然执笔在台纸上写标签,眼皮一丝不抬:“很忙,伺候不了。”

以善于谈判斡旋、讲话滴水不漏著称的前外交大使,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他走后,向斐然叫过兰姨,让她把玩偶放回客人的卧室,且不要声张。兰姨表面不说话,心里却话很多,统一成刷屏的一行:啊???

标本室的灯毫无意外地亮到了后半夜。

向斐然没说谎,他确实忙。采集一时爽,夜夜火葬场,这次出去一周,总共采了大概五百多份标本,天天压到半夜三点。

只是没想到,出来抽个烟的功夫,又会见到这位客人。

商明宝是来找月见草的。她白天特意留心观察,发现了许多将开未开的花苞,花期应当就在今夜。左右睡不着,不如下楼来看花。

向斐然站在廊下一声未吭,抽了几口后,将还剩半截的烟捻了,抬步走向月见草边。

“睡不着?”

商明宝一个激灵,月白睡裙下,身体像小猫似的抖了一下。扭过头去,向斐然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将至凌晨两点,月正当空,商明宝没出口的“舅舅”和呼吸都一起停顿了下来。

他实在长了一张不怎么安分的脸,眉弓立体,眼神明明淡漠,眉宇间却有一股难征服的桀骜,穿一件浅灰色连帽卫衣,宽松款,看上去年轻得要命。

商明宝从目光到心里都十分迷惑。昨晚还能说是光线暗的缘故,今天的月光可要明亮多了,他确实就是这样年轻,但偏偏真是一位长辈。难道是向爷爷他们老来得子?

“舅……”她嘴唇张了张。

“免了。”向斐然立刻让她打住。

他终于注意到了她的样貌,问:“你比随宁小?”

果然是长辈会问的问题……

商明宝将长袖睡裙的袖口揪过手掌,回答长辈:“比随宁小一岁。”

向斐然仍是站在原地,口吻很淡:“这么晚不睡,想家?”

想家这点心事很无足挂齿,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讲出来会很丢脸。但被对方一问,商明宝顿时觉得鼻酸。

她“嗯”了一声,很轻,很短。

向斐然略感一丝意外:“我以为把那个娃娃还给你,你应该能睡得好一点。”

商明宝也意外,眼眸欣喜地被点亮:“还给我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让兰姨放你房间了,你没看到?”

商明宝明白了:“我跟随宁睡一起,没去那边。”

‘那现在知道了,”向斐然抬了抬下巴,似命令:“可以回去睡了?”

他讲话时的神情总是很淡,眼神也没有别的情绪,叫人吃不准他的态度。

到底耐烦,还是不耐烦?大概还是不耐烦多一点。

商明宝很识趣,也懂得在长辈面前装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那我走了……”

她几步路走得很磨蹭,确定他不会叫住她后,一直留神的心落了下去,一直揪着袖口的手臂也垂了下来。

岂知凉而沉的夜雾中,会突然传来他声线平稳的一句,“等等。”

第6章

商明宝心里猛地一跳,回过眸去。等他?等他干什么?

向斐然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再度推开门出来时,他手上拎了件软壳冲锋衣,黑色的,带一层薄薄的抓绒内胆。

风往前涌了一涌,带着夜香浓露和他的气息,站定在她的呼吸前。

他把衣服递过来:“穿上,晚上凉。”

商明宝扭头看看近在咫尺没多少步路的洋楼,又回头看看他:“不是……回去睡觉吗?”

见她不接,向斐然松手,将衣服很随便地丢进她怀里:“如果你想看花的话。”

商明宝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拎着领口展开,披到肩上。

向斐然:“好好穿。”

“……”

可恶的爱管闲事的中年人!

商明宝敢怒不敢言,只好听话地将胳膊套进袖筒。在对方定力很足的目光下,又将拉链也老老实实地拉上了。

他衣服很大,带着某种清爽的香味,宽松而温暖地拥罩着她。

向斐然伸出手:“手电筒。”

商明宝又将手电筒递过去。向斐然推上开关,将光停在那丛月见草上,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眼前的这片叫海边月见草,柳叶菜科,月见草属,有些地方也叫海芙蓉,原产于北美墨西哥海湾,国内主要引种栽培在华南区域,做观赏植物。月见草生命力很强,已经是很常见的野外逸生种,比如这里。”

“什么叫逸生?”商明宝问。

“通俗来讲,你可以理解为植物越狱。被规范引种的植物往往被人为栽培在植物园、花园或农业场所,但它们的种子越狱了,脱离了人为的掌控,在野外生根成势,完成了基因的自我更新,并建立了自己的自在王国。”

商明宝脸色怔然,似有话说。

“怎么?”

“舅舅,你懂得好多。”她发自肺腑。

而且你原来可以讲这么长的话?

她夸得很真诚,但对方脸色反而有些冷了下来。

商明宝有些尴尬,自顾自把话题接下去:“所以,我昨天摘的真的是野花,不是你哄我的。”

“我没必要哄你。”向斐然淡声:“这里一山之隔就是海,气候和土壤都很适合它,出了院子往山上走上五十米,有更大的一片。”

“为什么叫月见草呢?”

手电筒的光照着明黄色的花瓣:“谜底就在谜面上。”

商明宝明白了:“因为它们只在晚上开花,只有月亮才能看到,所以!”她握拳捶掌,像是恍然大悟,语气十分雀跃。

有些人的笑意淡得仿佛就没打算给人发现。

“是这样。不过叫月见草的,也不都严格限定在晚上开,还有白天晚上都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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