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亲爱的(15)

用过早餐后,拎了背包,换上外出鞋,司三姊走到门口,停下,迟疑片刻,又转回来。

「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不用了啦,姊,文飏没有病,只是身体不好,睡两天就好了。」司琪再把司三姊转回去。「反正我今天只有上午四堂课,又是合班实验,不点名,我跟同学借笔记来抄就好了。」

「好吧,那大哥回来叫他帮文飏看看。」

「我知道。」

司三姊出门后,司琪先到厨房去清洗早餐的碗盘,顺便熬点稀饭,之后再回到司二哥房里,文飏就睡在司二哥的床上。昨晚他昏倒在另一条巷子口,是邻居抬他回来的,为了方便照顾,索性让他睡在司二哥房里。

「嗨,你醒了。」司琪扶着文飏坐起来靠在床头。「饿了吗?」

「不觉得饿。」文飏瞄一下手表。「你不是有课吗?」

司琪吐吐舌头,顺势在床沿坐下。「实验课,不重要,跷了。」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你不应该为我跷课。」

「我的课,应不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司琪不在意地说。「如果我去上课,心里一定会挂着你,最后也一定会后悔去上课,明知会后悔的事,我干嘛还要做?」

「但如果你因此被当——」

「跷两堂课就会被当?」司琪不以为然地哈了一声。「你是没念过大学是不是?除非是教授刻意找碴,不然是不可能跷几堂课就被当的啦!更何况,这也不是我头一次跷课。」

文飏怔了一怔。「不是吗?」他以为她是那种从不跷课的人。

司琪往后靠在他身边。「上课学习知识十分重要,我都非常认真,连迟到都不喜欢,但这世上还是有许多事是比上课重要的。譬如我大一上时,赵妈妈摔断腿,独生子在中部工作赶不回来,我就跷课去照顾她,因为我认为‘人’比上课更重要,课业被当可以重修,生命却无法重来一次,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人’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啦,」司琪俏皮的歪着脑袋。「我为什么不能跷课?」

文飏哑口无言。

「放心啦,」司琪拍拍他的胸安抚他。「我不会跷这几堂课就被当的啦,反正又不点名,老师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没到,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样,学生跷实验是很正常的事,老师早就见怪不怪了,不会因此特别找我麻烦。你啊,别想这么多,凡事乐观一点嘛!」

「乐观?」文飏喃喃道,神态悄然浮现一种奇特的情绪,仿彿思绪猝然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爸爸也常常这么说,凡事要乐观一点——」

「你爸爸?」司琪很惊讶,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他爸爸。「他是怎么说的?」

文飏的眼神蒙眬,似乎整个人都跟他的思绪一样飘到了远方。

「小时候我们过得很辛苦,所以爸爸常常叫我们要乐观一点,他说人类必须怀抱乐观的心才能延续下来,但也要有看清现实、接受现实的心,唯有看清现实,我们才能够抱着乐观的想法,全力去改变残酷的现实——」

目光倏转清明,思绪回来了,他侧眸凝住司琪。

「就像你爸爸,长年在灾区战区中与灾民难民相处,我相信他早已看清这个世界有多么丑恶,但他依然抱着乐观的想法尽全力去帮助这个世界,只要能帮到一个人,他的辛苦就得到了代价。可是——」

他勾了一下嘴角,露出嘲讽的表情,司琪再一次暗暗惊讶不已,没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情。

「有许多只会唱高调的人,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多么丑陋,事实是,那些人多半都没有吃过真正苦头,他们只会用一张嘴说我们应该如何如何,然而一旦他们自己面临丑陋的现实时,他们又会如何反应呢?谁也不知道——」

视线移开,他笔直的望住前方。

「也有人说把人性想得太丑陋是不尊重生命,然而,看清现实并不是不尊重生命,相反的,让每个人拥有面对各种试炼的能力,这才是尊重生命。许多人经历一次打击就再也爬不起来,因为他们从不了解现实有多残酷,没有心理准备是很容易被打倒的——」

「请暂停!」她抬手将他的脸转回来面对她。「你嘴里说要乐观,其实想法都好悲观,为什么呢?你经历过什么不堪回想的过去吗?」

他凝视她许久、许久……

然后,他拿开她的手,视线又回到前方。「我的老家在台南,世代种田,但到了爷爷那一代,三兄弟都没兴趣种田,于是把田地卖了分家,之后我爷爷便带着分到的钱到北部来,机缘凑巧碰上奶奶,不久就结婚到英国去了——」

「英国?」司琪惊异地睁大眼。

文飏瞟她一眼,「我奶奶是英国华侨,亲人都去世了,本想搬回台湾来住,然而毕竟生活环境相差太多,她很不习惯,最后还是决定回英国。」目光再回到原处。「后来他们在英国开了一家中国餐馆,生了四个孩子,我爸爸、两位叔叔和姑姑,生活原本非常幸福——」

他的眼皮徐徐垂落。

「但在爸爸十六岁那年,由于一场种族冲突引起的暴乱,爷爷、奶奶被误杀,餐馆也被烧毁了——」

司琪震惊的喘了口气,张嘴却出不了声。

「爸爸带着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咬紧牙根努力活下来,之后虽也各自结婚生子,但生活尚未稳定,为了生存,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小孩子,大家都吃尽苦头,辛辛苦苦只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毫无表情的述说着,语气愈来愈平板。

「每一口饭都掺杂着自己的血,每一口汤都混合着自己的泪,那种艰苦不是你们这种生活在富裕中的人能够了解的,我们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精力,只为了求得一个允许我们生存的环境——」

他停住,吸了口气,再继续往下说。

「然后,努力终于有了代价,爸爸带着大家逐渐闯出一片天,但,就在我们即将站稳脚步的时候,某人因为我们的工作妨碍到他的利益,决定要除去爸爸——」

司琪骇然瞪大眼,忘了呼吸。

「记得那时候是冬天,轮到爸爸看家陪伴孩子们,其他人都出去工作了,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那些人找来了,团团包围住我们的屋子,我们大家都心里有数,无论我们能抵抗多久,最后还是会被消灭,除非——」

他的喉头颤动了一下。

「除非爸爸主动出去投降,那些人杀死他之后就会离去——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爸爸,届时我们这些孩子就安全了——」

「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

「你要坚强,不能哭。」

「我不会哭。」

「这是爸爸对当时才十二岁的我最后所说的话,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爸爸走出去,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折磨凌虐我爸爸,直到他们满足了才杀死我爸爸,我,连一滴泪水都没有掉,甚至当我那些堂表兄弟们忍不住要冲出去救爸爸时,我还极力阻止他们——」

他自嘲的冷笑。

「因为我想活下来,瞧,人性就是这么丑陋,不管我和爸爸有多么亲近,面临生死关头之际,我还是会抛下他不管!」终于说完了,他阖上眼不再吭声。

而司琪,有好一阵子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所叙述的实在太令人惊骇了,虽然知道这世上确实有很多那种残忍的事,但毕竟离她太遥远了,对她而言,那是属于传说中的现实,并不属于她。

不过这并不表示她无法接受,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她凝视他许久、许久之后,突然转身跨坐在他大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她四目相对。

「不,你不是,我相信如果你能够自己做决定的话,你一定会跟你爸爸一起出去奋战,但你不能,因为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你那些堂表兄弟们也会跟你一起出去,你不能让他们跟着你一起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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