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过期居留(Channel A Ⅱ)(13)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甚么关系?”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去逛书店,那本书是当天买的。我们都很喜欢那个故事,后来,阿绿又买了一本给我,所以,我们每人也有一本。”

“原来是这样。”

见面之前,纪文惠本来很想知道阿绿有多爱这个女人。然而,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爱她们哪一个多一点,她甚至不介意阿绿爱另一个女人多一点。这又有甚么关系呢?阿绿已经不在了。

“谢谢你给阿绿—段快乐的日子。”纪文惠由衷的说。

“你也是。”梁舒盈含泪说。

“你最记得阿绿的甚么?”

梁舒盈笑了起来:“他穿衣服太老实了,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

“对呀!他就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牛仔裤。”

“他会穿咖啡色衬衫配蓝色裤子,难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没品味。但是,这是他的优点。”

“是的。”

忽然之间,一种幸福而悲哀的感觉几乎同时从这两个女人的心底涌出。她们对望着,虽然素昧平生,因为爱过同一个男人的缘故,却变得很亲近。她们微笑相对,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颂的《平安夜》飘来,萦绕心头。

“这是《平安夜》吗?”梁舒盈问。

“是的,圣诞节快到了。”纪文惠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这不是《平安夜》,对她来说,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纪文惠的脸,从她的鬓里变出—朵暗红色的圣诞花来。

“送给你的。圣诞快乐。”

“你会变魔术的吗?”

“是一个病人教我的。本来我是想变给阿绿的。”

“谢谢你。圣诞快乐。”

夜里,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屉里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来,里面夹着她和阿绿的一张合照,跟阿绿收起的那张,是同一张。照片上的阿绿,真的很幸福。那时候,她太任性了。两个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时候,对方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也会很感动,后来,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们才会感动。再后来,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们才肯感动。人是多么贪婪的动物?

多少年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阿绿。她以为如果阿绿也思念她,他会找她的。也许,某年某天他们会在路上重逢。

纪文惠告诉她,阿绿出事之后,被送进东区医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吗?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档案,果然有阿绿的入院记录。那一天,她不也是在医院里值班的吗?原来,他们已经重逢过了。

她爸爸因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缘故,穿了妻子生前穿过的裙子和她用过的皮包,回到他从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结果被巡警逮住了,以为他是个易服癖。思念,是多么的凄苦?爸爸可以穿着妈妈的衣服来怀念她,纪文惠也留着阿缘的衣服,她却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绿的确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书中的诗人,在结局里死去。书的故事与名字,难道是一个预言吗?她颤抖着双手翻开书的第一页。这些年来,她不知道重看过多少遍了。可是,这一次,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两个人分手之后,天涯各处,不相往还,我们总是以为,对方还是活着的。原来,那个人也许已经不在了。

相约在意大利餐厅见面的那天,她以为她和阿绿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谁知道,阿绿没有来,也永远不能来了。她能为他唱的,也只是一支安魂曲。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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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哥华飞往香港的班机,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乘客们陆续上机。莫君怡用育儿带把两个月大的儿子系紧在胸前。她左手拿着机票,右肩搭着一个大棉布袋。重甸甸的棉布袋里放着婴儿尿布,奶粉、奶瓶、毛毯和孩子的衣服。她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入登机走廊的。

空中小姐看到这位年轻的妈妈,连忙走上前,问她:

“太太,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她客气的说。

“你带着孩子,是可以早一点登机的,不用跟其他乘客一起排队。”空中小姐说。

“是吗?”

莫君怡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种妈妈优先的服务。她以后会记住。这种方便,是单身的时候没有的。

这班机差不多全满。狭窄的甬道上,挤了几个还在努力把随身行李塞进头顶的箱子的乘客。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扭动身体,莫君怡狼狈地在机舱里寻找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就在甬道旁边,是她特别要求的。她的左边坐了三个人,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人。男人的膝盖上放着一本韩纯忆的小说。

莫君怡先把大棉布袋放在座位上,然后松开育儿带,那样她便可以抱着孩子坐下来。孩子的小手使劲地扯着她的衣领,她一边的胸罩带都露了出来。她拉开他的小手,他忽然哇啦哇啦的哭起来,似乎老是要跟她过不去。她发现远处好像有一个熟悉的人。她抬起头;就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那个人已经投影在她的瞳孔上。

她连忙坐了下来。怀里的孩子仍然不停的哭,他用手不断抓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抓出了几道红色的指痕。她的眼泪簌簌的涌出来。

为甚么会是他?为甚么会是在这里?

杜苍林就坐在后面。刚才看到他的时候,她看到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那个人,大概就是他太太吧?她跟她在脑海里想像的全然不同,她一直想像她是一个自私而相貌平凡的女人。可是,坐在他身旁的她,虽然平凡,看来却很贤淑。她的肚子微微的隆起,幸福地依偎着丈夫。她有了身孕。

“太太,你没事吧?”坐在她旁边的男人问她。

“我没事。”她一边哭一边说。

看到孩子在她怀里不断挣扎,他问她:“要不要我替你拿着你的宝宝?”

他很快发觉自己用错了字眼,婴儿不是物件,不能拿着。

“我是说,要不要我暂时替你抱着你的宝宝?”他诚恳的说。

“不用了,谢谢你。”

“我姓姜,有甚么事,尽管开口。”

“姜先生,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莫君怡微微抬起头问他。

姜言中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他想,她大概是一个产后有点抑郁的女人。

“也不是。”他安慰她。

“我知道是的。”

她没有化妆的脸上,还有些残余未褪的红斑,那是几天前开始的皮肤敏感。一个多月来带着孩子的生活,把她整个人弄得苍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腾了一晚。今天早上赶着到机场,她没有打理过头发,由得它蓬蓬松松。生产之后,她的乳房变松了,又长满奶疮。她今天穿着一件六年前的旧棉衣和一条廉价的棉裤。

她糟糕得不会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

为甚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遇到杜苍林?

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

她完全不敢转过头去再望他一眼。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永远怀念她。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和杜苍林在家里的那张床上做爱。他戴着两个安全套。除了在她的安全期和月经周期之外,他每次都是戴着两个安全套。她知道,他是害怕她怀孕。他怕她会用怀孕来逼他离婚。

“可不可以不用?”她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不用的话,会有小孩子的。”

“我想替你生孩子。”她微笑着说。

“生了孩子,身材就没有现在这么好了。”他笑了笑。

“我不怕。你猜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你真的想要孩子吗?”

“嗯。”她坚定地点头。

“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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