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曲(都会爱情系列)(13)

“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说,“你的手表广告到处都可以见到。”

“原来你怕别人认出我的样子!”

“除非你戴面具。”他随便说说。

她愣了愣:“面具?”

“算了吧!你不会肯的!”

“好啊!”她说。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

“你会戴什么面具?”

“到时候你便知道。”她说。

于是,那个晚上,李瑶戴着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坐在看台上。韩坡跟几个在附近上学的大学生在球场上打篮球。每个礼拜有几天,他会来这里,一个人投篮或者打比赛,累了,才回公寓去。

这天晚上,球场上的人难免对一个戴着《歌声魅影》面具的女人投以奇异的目光,韩坡只好告诉他们,她是他的朋友,她患上一种非常罕有的害羞症,很怕面对陌生人,所以,在人多的地方,她会戴面具。

人们陆续离开了球场,剩下韩坡和李瑶。

“你打篮球很棒啊!”她说。

他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大手,说:

“我的手够大,不用来弹琴,正好用来打篮球。”

“老师以前就说过你有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现在不行了。”他回答说。

“可是,你刚才投篮的节奏很好,就像我们小时跳琴键那样。”

他哈哈地笑了,望了望她,说:

“你为什么还不把面具脱下来?”

“喔,我都忘了。太投入角色啦!”她一边说一边把面具翻到脑后。

那张戴过面具的脸,两颊红通通的,额前发丝飘扬,发边凝结了几颗汗珠。就在这一刻,韩坡才发现,回忆是不朽的,是对时间的一种叛逆。李瑶好像长大了,而她那张脸,她的许多神情和小动作,还是跟从前一样,几乎不曾改变。

他见过她凌乱的头发。那年,是比赛前的一个月,他住在夏绿萍家里。有一个晚上,李瑶也来了,并且得到她妈妈的允许,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夜。

半夜里,夏绿萍睡了,他们偷偷溜到客房去。李瑶用长发遮着脸,拿着手电筒照着下巴,伸长了舌头,扮鬼吓唬他,但他一点也不怕,还拨开她的头发。因为头一次可以一起过夜,他们实在太兴奋了,两个人都舍不得睡,趴在床上聊天。聊些什么,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后来睡在一块,她就睡在他旁边,他几乎听到她的呼吸。他偷偷握住她的小手,幸福地滑进睡眠。

如今,那双小手已经长大了,以数不清的年月隔开了他。

他抓起脚边的篮球,走到球场上投篮去了。自我怀疑和自知之明无情地折磨着他,他想让自己轻松,结果却变成了轻佻。

“我以为你会成为钢琴家的,没想到你喜欢当歌星。当歌星有什么好?”他回头朝她说。

他万万想不到这句话伤害了她。她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但他不能原谅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像出笼的鸟儿,追不回来了。

他破坏了一个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为他那个脆弱的自我。

李瑶在自己的公寓里赤着脚弹琴。她喜欢赤脚碰到踏板那种最真实的感觉,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弹琴那样。可惜,一旦在台上表演,便没法赤着脚。所以,她养出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样薄和柔软的鞋底,才几乎接近赤足的感觉。从前在学校里,同学都叫她“那个穿芭蕾舞鞋弹琴的中国女孩。”

这个习惯,连夏绿萍也无法要她纠正过来。也许,夏绿萍觉得无所谓,才没有要她改正。老师从来就是个潇洒的人。

李瑶喜欢赤脚的感觉,她在家里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顾青伦敦的公寓里过夜时,她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然后走上床。他在床上惨叫:

“天啊!你不洗脚就跳上床!”

她还故意用脚掌揩他的脸。

她喜欢用赤裸的双手和双脚,以及赤裸的心灵去抚触每一个音符,去感受身边的一切。顾青不一样,他会对自己的裸体感到羞怯,虽然他拥有一个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养使他相信肉体或多或少是一种罪恶,在不适当的时候裸露是过分的。即使只有两个人在家里,他洗澡时还是会把门锁上,她却喜欢把门打开。

她还有一样事情令顾青吃惊:她会翻筋斗。

那年,他们在伦敦的湖区度假。她的心情好极了,从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筋斗翻到卧室,最后喘着气停在顾青面前,双颊都红了,头发竖了起来。

顾青傻了眼,问:

“你怎会翻筋斗的?”

“我就是会!”她扬了扬眉毛,神气地说。

“以后不要这样了,会受伤的!”他说。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在他面前翻筋斗。

她从小就会翻筋斗。为了弹钢琴,许多事情都不能做,翻筋斗也许会弄伤手,所以她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只会偷偷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筋斗。

童年时有一次,韩坡到她家里玩。她带他进去她的卧室,把门关上,要他站在门后面。然后,她在他面前表演翻筋斗。翻后一个筋斗的时候,她灵巧地用脚板触一下墙上一个灯掣。

房间里一盏灯亮了,韩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

“不要告诉别人!”

他点了点头,答应替她守秘密。

接着,她告诉韩坡,她曾经想过要加入马戏班,做个表演空中走钢索的女飞人,或者在马戏班里弹钢琴;他们都需要音乐。

她是个独生女,孤独的时候,会幻想许多奇异的事情,马戏班是她童年最丰富,也最疯狂的幻想。

“我跟你一块去。”那时侯,韩坡说。

韩坡是她童年最好的友伴。她常常抱怨没有兄弟姐妹,可是,韩坡是个孤儿,她的抱怨就显得太奢侈了。她总是特别亲他,这种友伴的爱帮助她找到了自己,也让她学会了爱。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便去。”当时,她回答说。

准备毕业演奏会的那阵子,她的心情很紧张。一天,她进去琴室一个钟头之后出来,望月觉得奇怪,问她:

“为什么听不见琴声?你在里面睡着了么?”

她没碰过那台钢琴,她在里面翻筋斗。

快乐的时候,她的筋斗比较流利,是四肢愉快的歌咏。不快乐的时候,翻筋斗是为了平衡内心的情绪。有时候,这个发泄的方法甚至比音乐更原始和有力量一些。

也许,当她年老,齿摇发落,无力再翻筋斗了,她会怀念这些秘密时光。

许多年后,她终于发现,她像她妈妈,内心有只蠢蠢欲动的兔子,既向往安全,也向往冒险。钢琴是安全的,筋斗是冒险的。可是,只要能翻几个筋斗,就能够退回到她的童年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变得简单,人生也没那么多矛盾要去克服和面对。

她赤脚离开了那台钢琴,在公寓里翻筋斗。老的木板随着她身体每一次着地而发出清脆的回响,是一种她熟悉、也让她放松的声音,平伏了她混乱的思绪。

这几天以来,她总是想着韩坡。他那天的话刺痛了她,然而,她很快就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脸上看到了懊恼和抱歉。儿时的一段回忆,是他们永远共存和共享的时光。他们曾经谱过一支共同历史的牧歌。他是她的友伴,这种感情不曾改变。

就在这个时候,韩坡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天晚上,很对不起。”他窘困地说。

“我也曾梦想过有天成为钢琴家的。”她说。

“你现在很好。”

“我还不够好,还差很远很远。”

“跟我比,便是很好了。”

“你比我有天分,只是你放着不用。”

停了一会,他问:

“你还有兴趣来看篮球吗?”

“是不是仍然要戴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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