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曲(都会爱情系列)(22)

夏绿萍留下些什么?

两个10法郎的铜板、一本罗洛·梅的《自由与命运》、一台史坦威钢琴、一种微笑的荒凉。

夏薇留下些什么?

一条泡眼金鱼、一台史坦威、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爱是千倍的寂寞。

肖邦留下些什么?

一支《离别曲》、不朽的音乐、贫困悲痛的一生、千秋万世之名。

李瑶将留下些什么?

一段铭心刻骨的童年友情、一条表带、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一个10法郎的铜板、她爱与被爱的每一个时刻、她翻过的那些筋斗。

韩坡将留下些什么?

他作为一个孩子千真万确的一刻、一段永不可驻的童年往事、一本《自由与命运》、一个10法郎的铜板。

我们为何要深入去探究自身最遥远、最亲近、最孤单,也最危险的内陆?

我们竟然希冀留在他人的回忆里,相信天堂不在彼岸,而在此间。漫漫长路,要待到哪一天,我们才能够高举自己觉醒的光荣?

李瑶终究没有到墓地去。韩坡曾经告诉她,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夏薇死后,她常常想到他们三个人一起的日子。她以往为什么总是把夏薇从童年的回忆中抹掉呢?她的童年,仿佛只有韩坡。她选择了自己的回忆。相同的一段时光,在韩坡、夏薇和她的生命里,也许都有不同的面貌,因期待而变了样。

那首为广告而写的离别之歌,她总是弹得不好,也唱得不好。已经两天了,她没离开过录音室。

“回去休息一下吧!”林孟如隔着控制室的一面厚玻璃跟她说。“要不要把顾青找来?”林孟如说。

“不,不要。”她朝林孟如抬起疲倦的眼睛说。

顾青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一个朋友最近在交通意外中死去。她以前是什么也告诉他的。现在,他们之间有了秘密,而秘密是危险的。然而,她没说出来,不是出于内疚,而是出于想要保护顾青。她想把他留在他的纯真里,那里有快乐。

韩坡在那幢鬼屋里弹的《离别曲》,随着时间的逝去,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愈来愈清晰可闻了。那双她儿时曾经牵过的小手,已经变成一双温柔的大手,再一次为她抚爱离别的悲凉。她害怕离别。8岁那年离乡别井,初到伦敦的日子,她在无数个夜里呜呜地啜泣。无论她弹过多少遍离别之歌,她还是不习惯离别。

她隔绝了夏薇和韩坡,夏薇的死,也隔绝了她和韩坡。有些东西,再也难以弥合。

韩坡把唱片店归还给鲁新雨。

鲁新雨和大耳朵从西班牙回来了。韩坡蓦然醒觉,这一年的时光是他借回来的,这种借回来的时光,注定是短暂的;而他竟荒谬地以为可以永驻。

“你要去哪里?”鲁新雨问。

韩坡不能回答自己。

是否只有不可能的事才令人沉迷?现实熄灭了他的渴望。他为一个女人死而回来,现在也只能为一个女人的死而离开。

李瑶终于离开了录音室。

夜里,她把离别之歌的最后一段改写了,改得面目全非,但是已经没有一双耳朵来聆听这些旋律了。

“去找他吧!”她脑袋里翻腾着一句话。

她离开了那台钢琴,在地上翻了一个又一个筋斗,把脑袋里的那句话抖下去,不再去想它。

韩坡在公寓里收拾他的行李。他把泡眼金鱼送了给徐幸玉。摊在床上的行李箱,再一次提醒他,飘摇不定的生活才是他的故乡。我们持续不断地做某事,正是我们命运所依赖的土地。

电视播出那个手表广告,他停了下来,看到李瑶孤伶伶地站在一座寂静无人的音乐厅里,眼里说不清的惆怅。她始终是他依恋的那个人,不因距离而消减。

那首离别之歌的最后一段改写了,丝丝缕缕地飘来。改得太好了。他静静地凝视着不可触摸的她,悲凉地笑了。悲凉是他们重逢的旋律。

他为什么非要得到她的爱不可呢?爱并不存在于此刻,而是在回忆和期待里。单程路通常也是回程路。不能要求什么,但能欲望什么,这是真正的自由。这种爱情不需要回报,它自己回答自己,自己满足自己。

“走吧!”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他心里回响。

“留下来吧!她需要你。”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萦绕。

离别意味着什么?意味永不相见还是重逢的希望?

他将那个10法郎的铜板从书里拿出来,把它高高地丢到头项去。在它急促下坠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接住了它。假使是自由神像那一面,他便留下来:要是另一面,就是要他离开。

他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想起李瑶从伦敦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上说:“为什么你都不回信?我不再写了。”那一刻,他几乎想要马上回信给她。他没有回信,不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骄傲。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了,不回报的人是比较优越的。多少年来,他随了自己骄傲的代价。

他缓缓地放开手,笑了;笑自己竟然求助于一次偶然。要是老师的眼睛看到这一幕,定会责备他还不了解命运的深沉。

可是,这个铜板是李瑶送给他的,这是他宿命的尘土。

后记《离别曲》这个故事的意念最早浮过我脑海时,我想写的是童年和命运。当时,还没有韩坡、李瑶、夏薇和顾青这些角色,我只是想写一段植根于童年的爱:两个小孩因为一次钢琴比赛的胜负,从此有了不一样的命运。当他们长大之后,命运也造成了两个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有了这个意念之后,人物角色才一个个出现,而且跟我原先的构想不一样。把韩坡和李瑶连在一起的夏绿萍,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夏薇所占的比重,原本也没这么多,徐幸玉和杜青林、胡桑和林孟如,还有顾青,都是自己慢慢在故事中活出来的。

构思一个小说的时候,作者是上帝,他喜欢写什么题材都可以。小说开始以后,作者便成了局外人,他以抽离的身分去看这个故事和里面的人,一切都有了自己的生命,情节会逐渐形成,所有的人物都好像真有其人。

以前我会投入我写的小说里,变成一分子,有时甚至会因为某段情节而感到鼻酸。这一次写《离别曲》,我冷静了许多,让自己客观一点去看整个故事。惟其如此,我才能够更了解我笔下的人物。

爱情是人生最荒凉的期待与渴求。明白了这种荒凉,反而帮助我从自己的小说跳开来,去看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去看韩坡、李瑶、夏薇、顾青、徐幸玉、杜青林这几个当时年少的人,如何在动荡不安的爱情里寻找自己的出路。

在小说里出现的“铜烟囱”餐厅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儿时,我的确去过这家餐厅,而且是我老师带我去的,她就住在餐厅旁边的一幢公寓里。那天,她告诉我,餐厅附近有个龙虎山,龙虎山发生过一宗情杀案,很多年前的事了……

写小说的人,往往可以将时光倒转,重新安排人与地。我的老师并不是钢琴老师。然而,任何我梦想的事情都可以由我的小说去代我完成。现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我们都同情韩坡和夏薇,但是我们或许更想成为李瑶、顾青,甚至是杜青林。我们怜悯弱者,却希望成为强者,在一段关系里,成为最幸福的那个人,能要求一切,也能把欲望变成真实。要是能够这样,该有多好。

罗洛·梅的《自由与命运》是我非常心爱的一本书。第一次看的时候,简直是惊心动魄。每一次看看,我都会有一番新的领悟。命运并不等同于宿命,不是塔罗牌,也不是早已注定。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生于那里或死在何处,但是还有许多事情是我们可以自己选择的。比如说:爱或不爱一个人。命运限制了我们的渴求,自由就是能够超越这些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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