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12)

没有人来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颇有点困难,闹钟哗哗的叫,整张床为之震动,我呻吟,喃喃的说:

好了好了,听到了。

这么多年来,我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有时候连夜赶飞机,到家洗个脸躺一下,又往写

字楼跑,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是等闲事,全凭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刹那对自己残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从起床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红筋的眼药水,套上西装,尽管肉心支离破碎,外表仍然是个好

汉。

他们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后清晨知觉有点钝,分外镇静。

秘书对我说:“邓博士在老板房内,叫你马上去。”

啊,他已经到了。

我有一丝高兴,推门进去。

总工程师也在房里,我大声说:“邓博士,欢迎欢迎。”游目一看,却不见有第四个男

人。

转过头来的是一位女士,最时髦的套装,淡妆,雪白的一张面孔,不知在什么地方见

过。

才在错愕,老板已呵呵的笑起来。

他说:“至美是男女平等的信徒,但这次瞒得我们好惨,至美,你一直没同我们说邓博

士是女性。”

她是邓博士?

我完全感到意外,站在那里傻笑。

信件署名从没提过性别,只说是邓永超博士。我也只知道是流体力学博士邓永超。

我随口说:“性别不重要,至要紧的是才学。”

“当然,”老板说:“邓博士,也许我们也应该把至美那件事给你说一说,他当初申请

加入我们公司,附来履历及一张照片,署名周至美博士,人事部经理一直以为他是女性,去

信接受他申请,并称他为周女士,嘿,结果至美来一封回信,最后一段十分幽默,他说:

‘我想提的一句便是,如果我说我是男人,不知合同是否仍然生效?’哈哈哈哈。”

是的,我亦记得这件往事。

我把信给利璧迦看过,她亦觉得有趣。

总工程师笑得弯下腰,他说:“当年我们好不兴奋,因为好久没有女性来申请这种职

位,至美那张照片长头发,穿高领毛衣,活像个时髦女性,怪不得我们误会,他至今在公司

有个绰号,叫周美人。”

老板咳嗽一声,“没想到今天真的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姐,自称邓博士,我们吓一大

跳。”

我才意外得发呆。

这些日子来,我与邓博士几乎每个月都有书信来往,简直是一对笔友。

公司聘用她,也出于我极力推荐,但我没想过她会是女人,而且是长得那么好的女人。

她一直在听,没有开口说话,换了是卫理仁或是张晴,早已宏论滔滔。

这种脾气有点似利璧迦。

她是有点象利璧迦。

慢着,我见过这位小姐,昨天,一点都不错,就是昨夜,在什么地方?唉,在丽晶酒

廊,我不但请她喝酒,还在她面前倾诉我生活中之悲剧,就是她,我的笔友,我的新同事,

要命,我的丑态已全部落入她眼中。

本来我已脸无血色,但在这一刹那,急得连耳朵都涨红,我动都不敢动,唯恐她一下于

把我的秘密掀出来,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用眼角朝她瞄了瞄,只见她气定神闲,也不见得对我额外留神。

总工程师说:“至美脖子都红了,唉,我们别老针对他。

来,邓博士,我给你介绍这里其他的同事,一共有二十多位……至美,别开溜,一会儿

吃饭。

我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邓博士站起来,她长得很高,几乎与我同样高度,面孔清丽,姿态优雅,人不如其名,

也不如其职。

她秀发如云,全部盘在脑后,耳后洁白的皮肤,如一小块细腻的汉玉,我因站在她背

后,看得特别清楚。她的耳朵没有穿孔,不戴耳环。

真实年纪若干很难猜得出,但自她的履历表,我知道她在一九五五年出生。

我跟在他们身后在公司诸部门兜一个大圈,午饭时分,我推说头痛。

张晴自告奋勇,陪我吃三文治。

我捧着黑咖啡,不言不语。

不爱讲话的女人特别可爱,可惜不容易找得到.“邓博士十分有型。”

我点点头。

“可惜年纪大一点。”

我忍不住加一句:“不比你大很多。”

“我才甘七。”

张晴何其优待自己,一共才差三岁,人家老得不得了,她则“还”年轻。

我不想与她争论,像她这种脾气的人,永不言输,无理可讲。

张晴亦永不言倦,使旁人没有精力与她争,总而言之,你红,她肯定要比你红,不在话

下。就算你黑,她也要好胜地比你更黑。比她高出十万光年的人,她也要与之乱争一番,这

种性格,有人美其名曰现代豪放。

我笑着摇头。

张晴问:“你与邓博士结伴上鞍山?”

“嗳。”我伸直双腿。

“她住哪里?”

一言惊醒梦中人。要命,一直以为她是男同志的我,竞安排她睡我隔壁房间,共用一个

卫生间。

也罢,讲享受就不必读科学,想来她也是在机器间长大的人,不会计较那么多。

我担心她吃不了苦临阵退缩,那我就麻烦了,一时间哪里去寻新伙伴。

下班后小姨与我联络。

“纸包不住火,”她说:“爸妈都知道了,他们怪你呢,老婆走掉还似没事人。”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放假到处去找一找她。她心一软,也许会亮相。”

我沉默许久,“我没有空,我有正经事等着要做。”

小姨抱怨,“你总是将自己放第一位。”

“我若不自爱,利璧迦当初就不会爱我。”

“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姨提醒我。

“待我自鞍山回来再说,”我问:“你有没有她的消息?”

“没有,父母很担心。”她问,“你要去多久,怎么同你联络?”

“这次怕要一个月,地址你可问我公司要。”

“姐夫,你怎么似个没事人。”小姨愠怒。

我就差没抱住人的大腿号陶痛哭,怎么见得是个没事人,但当时我只是淡淡的说:“我

永远欢迎她回来。”

小姨也十分明白,夫妻间之事,决非第三者可以有资格发言,她不再争辩。

我一直避着邓博士。

一次错误,足以致命,我一生人总共醉过那么一次,偏偏叫拍档看到。

之后邓博士见到我,却一直与别的同事一样,淡淡的非常礼貌,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

离,反而比我们通信那段时间生疏。

我们的信写得很热情,往往在公事之外,附张便条,倾吐心事。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回国工作,她答:“毕业六年,我替德国人做过事,还有英国人、美

国人,甚至有一间日本公司要聘用我。我想,这也是中国人为中国做些事的时候了。”

说得很平和,我是打那个时候决定与她深交,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她。

我想也没想过剑桥大学的邓博士是女人。

工业打磨与流体力学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打磨可分于湿两大类,打磨过程产生高温,如

能减低温度,金属受损程度亦可减低,其中一项最有效减低温度的方式便是采用各种化学液

体。邓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将与我在同一厂房工作。我拜读过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过我寄出的论文,我们神

交已久,合作应无问题,最坏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好做,偏偏摇摇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会否从此着不起我?

且莫担心,还是收拾行李去适应摄氏零下十度的气温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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